這劉大能看似是單純莽夫,但這一番言論卻是嚴密謹慎,絲絲入理,令人信服的同時更加不會忘記他言語中的告誡,縱使有心生事,怕是也要思慮再三了。
夏衍卻淺笑依舊,話音一轉卻是應和著劉大能的話稱頌起太上皇來︰「若真如劉兄所言,太上皇真可謂悲天憫人,想來這三年來各國風調雨順,國泰民安,也是元安君苦修祈福所得的造化。」
夏衍亦不是隨意可以打發之人,雖表面上對元安君歌功頌德,實在借機反問,太上皇退位理由是為免除災禍,這三年天下太平自是上蒼恩澤,並不是太上皇一力安排,世間軌跡皆由天神操縱,既然天下本就安康,那所謂災禍之說又怎麼能讓人信服呢?
若是先前還不確定夏衍所問究竟是無心還是有意,現在劉大能十分確定是來者不善了。
正要出口反駁,孟如常突然開口道︰「夏兄此言太過偏頗,正所謂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這天降災禍想來便是眾生的劫數。天道無常,又怎能因一時的安樂而視天劫為無物,東尹太上皇舍己為人,實為功德無量!」
孟如常本無意出言相助,只是夏衍言辭之中愈發咄咄逼人,這東尹乃一國都城,豈能肆意評論一國太上皇。雖不知夏衍屢屢出言不遜到底為何,但是這般爭論下去總是不妥,若引起有心之人的注意,只怕自己也會卷入是非之中。
夏衍見孟如常言談之中較先前已夾帶了幾分疏離之感,神色中更隱隱帶著一絲警告,倒也識趣的不再繼續這個話題,好在先前一番論辯,已經探得自己所需的消息,因此對于二人的避諱不甚在意,倒是劉大能的表現讓他詫異不已。狀似不經意的張望著面前的城樓,眼角的余光卻在認真的審視著這位太過讓人出乎意料的東尹平民。
方正的臉上須發濃密,古銅色的肌膚在絡腮胡須的映襯下顯得愈發粗獷,高挺的鼻梁,銅鈴大小的雙目,本應是精明之人所特有的五官,因著此時劉大能臉上稍嫌市儈又謹慎的笑容,使得他的周身散發著濃濃的升斗小民之氣。若不曾听到方才此人的一番言論,倒真會誤以為他只是一般民眾,生不出謹慎警惕之心。
夏衍此行極為隱秘,本不應該在這外城與人談論如此敏感的話題,只是平日里為了自身的安全,夏衍無論身處何地總是習慣于去觀察周圍的人事,因此恰巧在劉大能開口的瞬間便注意到了孟如常的沉穩以及兩人身邊老者的異常,這才來了興致,與一屆布衣平民攀談,本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想探得老者更多的訊息,對于劉大能倒不曾在意。
卻不想,那老者亦是十分警覺之人,未再有半點情緒外露。本應失望而返,卻不曾想收獲諸多,尤其撒網之時遺漏的劉大能更是讓他起了探究之心,對他的真實身份亦是反復揣摩。
而劉大能似是未曾發覺夏衍暗中的打量,只一心清理著身上褐色斜紋麻布長衫趕路時所沾染的塵土氣息。此時空氣中隱隱飄來城中早市混雜的花木以及茶點的清香,又帶著暮春特有的清涼之氣,格外沁人心脾,讓眾人一掃夜間行路的疲憊,皆是神采煥發的等待著入到城內,參與到這無限喜慶之中!
初夏的驕陽在此時也終于完全的從天之盡頭升起,橙黃的光束潑灑在路邊青桐樹冠之上,掌般大小的綠葉映襯著鵝黃色的嬌蕊在薄霧逸去的清晨舒散著屬于夏日的芬芳,碧葉青干,桐蔭婆娑,都城落座在這一片漫天的綠意中,原本的奢華與喧鬧不經意間便淡去了幾分,顯得格外清秀淡雅。
這般絕美的景象,使得平日只知銀錢米糧的眾人也不禁目眩神迷,沉醉不已。唯有劉大能注視著挺拔茂盛的青桐樹,面上浮現出似懷念似悵然的神色,讓一直注視著他的夏衍耐不住心中的好奇詢問道︰「劉兄此次前來闌清不知是投親還是訪友?在下瞧著劉兄的談吐見識,似乎不是尋常百姓所有?不然如何能夠知曉這許多皇家辛密之類的奇聞逸事」。
意有所指的問話讓劉大能瞬間斂去面上所有的神情,撓了撓頭,憨厚的笑道︰「夏兄謬贊,不怕夏兄笑話,在下雖是個粗人,祖上也曾是書香之家,只因家道中落,方安身于市井之間,然家慈卻從未放松對在下的教導,自小便傳授孔孟之道,以致如今在下雖境況潦倒卻也並非淺薄無知之人。至于方才所聊,實在算不得什麼機密之事,我皇的事跡東尹境內老弱婦孺均是耳熟能詳,在下也只是拾了他人的牙慧而已。」
話到此處,劉大能見眾人已近城門,便熱情的笑道︰「夏兄,孟兄,這就便可入城了,二位初次來我東尹國都,可要好好體會一番東尹的風土人情,盡興而歸啊!」夏衍與孟如常見他不經意的轉換了話題,也客氣的附和道︰「一定,一定」。
彼此謙讓一番,終于行入內城,三人看著面前錯落有序的街道和喧騰雀躍的人群,不禁相視微笑。劉大能見此時已經進城,便拱手道︰「二位兄台遠道而來,本應盡地主之誼,招待二位,只是不巧親友已在等待,在下須即刻前往會合,只能就此與二位別過。青山不改,綠水長流,他日有緣再見,在下定與兩位痛飲一番。」
夏衍二人心知劉大能非表面上簡單的人物,只是既知彼此身份復雜,且今日前來,均有要事在身,實在不宜與其他勢力牽扯過深,因此心下已決定分道揚鑣,只是口中還謙和的道︰「哈哈,劉兄太客氣了,既已身在東尹,必有相見之時,屆時我等再行把酒言歡也不遲。」
當下也不遲疑,各自拱手行禮後便轉身離去。
劉大能立于原地看著二人隱入人海中的身影,又見那一直隨行在幾人身側的老者此時也悄然離去,終于放下了心,朝著一條人跡甚少的街巷走去。卻不曾想,有人悄然的跟隨在他身後幾十米處,不遠不近的觀察著他的行動。
那人一身粗葛布衫,赫然是方才先行離去的夏衍。此時夏衍褪去了面上不變的淺笑,肅然的跟隨著前方的身影,周身的尊貴之氣再也無法遮掩。
悄然尾隨了半柱香的時辰,二人已然遠離了街巷民舍,來到一處幽靜之地。夏衍遠遠的注視著前方的景象,止不住的驚奇,這麼多年以來自己所收集的四國的資料已近乎完善,卻不想,東尹國都竟有如此美景,不知究竟何人密居此地,當真是別有洞天。
只見那郁郁蔥蔥的楠竹似綠色的海洋,將這片天地層層掩蓋,綠色如珠鏈般蔓延開去,如同錦紗將遠山籠罩在一片朦朧之中。此時的劉大能已停在竹林的入口處,似是抬手比劃了一個手勢,這才進入竹林深處。
夏衍心中明了竹林之中必然潛伏著不少守衛,只是不知道劉大能此人屬于何方勢力。雖不甘心就此離去,此時卻不是繼續跟蹤的好時機,早在方才自己尾隨劉大能而來的時候,幾只別有用心的黃雀也循跡而來,看來自己的行蹤已經暴露,如今更加不能引起其他未知勢力的注意,否則月復背受敵,付出的代價必將分外慘重。
夏衍自是不會為爭一時的利益而罔顧大局,因此倒也識趣的折身回返,心中計量著先解決那幾只不安份的黃雀,斷了某些人渾水模魚,漁翁得利之心。至于這竹林深處的神秘人物,待會合了自己手下的勢力,想要查探出真相自然是易如反掌。因此衣衫翻飛,帶著一眾尾隨其後的暗影徑自遠去。
此時劉大能孤身穿梭在竹林之中,神情肅穆,再沒有一絲市井氣息,依舊一襲半舊長衫,容貌卻與先前天差地別,只見他面上哪還有方才的絡腮大胡,干淨整潔的面龐,凸顯著深邃的眼楮,高挺的鼻梁,神情剛毅,一見便知其定是正直清貴之人,如此這般容貌,縱使夏衍二人與他擦肩而過只怕也是辨認不出。
竹林之中少有鳥啼蟲鳴,寂靜的仿若遠離了塵世,唯有清風拂過竹葉呢喃著唰唰的低語,像是怕擾了誰的清靜。狹長深幽的獨徑上竟布滿了厚厚的青苔,青苔之上唯有兩行嶄新的足印延伸至竹林深處,想來已是許久不曾有人踏足此處,劉大能心中不禁嘆息,此處對于主子來說是最為懷念卻也最為懼怕的地方,那藏于心底最深處的痛,即使如今遠離紅塵紛擾,那份心傷只怕也終生難愈。
復又行了半盞茶的時間,繁密的楠竹漸漸稀疏,早先昏暗的幽徑上星星點點的灑落下明黃的光暈,透過竹身的間隙,依稀可以看見青山腳下那半舊的竹舍。只是此時竹舍雖然靜謐依舊但籬笆外竟環環圍繞著眾多侍從,劉大能不由的緊皺濃眉,方要近前查看究竟出了何事,突然眼前一花,一身著黑衣的男子攔在他的面前,淡淡的道︰「小主子正與主上商談要事,不得驚擾」。劉大能听得此人的聲音便恭敬的躬身行禮,然後悄然立于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