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次放假的第一個晚上，盡歡都會逼著伊好看電影看到深夜。伊好不是個適合熬夜、會熬夜的人，每次12點前她就攤倒在沙發上睡著了，第二天醒來後必定頂著一雙烏黑的熊貓眼。
盡歡會堅持一整晚，四五部電影結束後就去洗漱吃早飯，然後再補覺。這是盡歡這三年養成的新習慣，在伊好看來有點文藝，卻也有點矯情。文藝少不得與矯情沾親帶故，大多數人避免不了。
伊好堅持不了的時候就會弱弱地跟盡歡提議︰「深夜看電影，一個人看比較有感覺。」盡歡看都不看她那打著哈欠，睡意鋪天蓋地的臉，嚼著薯片風輕雲淡地說︰」我就愛你陪著。」
好吧，伊好認命，為這句她有點感動的話，她堅持在每一個節假日陪一個犯矯情看通宵文藝片的女人蜷在沙發上睡一晚。
也許，黑夜使人脆弱，也許，黑夜使人放松，無論哪種，黑夜適合發泄情緒，各種都適合。三年來，少數的幾個晚上，伊好迷迷糊糊醒來，看見盡歡在哭。
盡歡的五官很立體，在屏幕的微弱光芒籠罩下變得柔和許多。微翹的嘴唇稍稍呡起，眼角的淚珠劃過臉頰，低落在她搭在腿上的手臂上。她無聲的哭，眼淚 里啪啦，掉得輕盈，卻重重砸在盡歡的心里。
她哭得這麼小心，也許就是不想讓伊好知道。伊好閉上眼楮，努力裝睡。開始的幾次，她怎麼都睡不著，腦子里都是盡歡哭的樣子。慢慢的，她已經適應且明白，這不過是一種儀式。直到有一天，她醒來的時候盡歡正好轉過臉來看她，伊好有一瞬的尷尬，掛滿淚珠的盡歡微楞過後，指了指伊好的背後︰「給我紙。」
伊好惶惶起身，迅速將紙遞給她，眼楮卻只盯著屏幕，不敢往右邊移半分。明明是盡歡要她陪著的，但被發現看見她哭竟然有種偷窺的感覺。既然被發現了，盡歡盡情地抽了抽鼻子，嗓子都有些啞了︰「真他媽感人！」
被她這麼一說，伊好放空的眼楮才瞟向屏幕左下角的字，《媽媽再愛我一次》，伊好永遠都不敢看的電影。像是看見了極惡心的東西，她連搶遙控器都不願意，赤著腳急匆匆跑過去拔掉了電視機的電源。
本來就昏暗的房間變得漆黑一片，厚重的窗簾早已將外面的一切亮光隔得七七八八。不消一會兒，眼楮終于適應了房內的光線，但伊好只看得見前方沙發上的一團黑影，她靜靜地坐著，一動不動。看不見她的表情，伊好更加生氣，剛剛的惡心還沒有褪去，她深吸了幾口氣才將呼吸調整順暢，即使如此，聲音還是有些顫抖︰「莫盡歡！你故意的！」
她說過的，她不要看這種片子，這些東西讓她惡心！她說過的，只跟眼前這個女孩說過！
那是她們第一次冷戰，從過去到現在唯一的一次。
伊好生氣了，開始只是生氣，到後來她開始琢磨盡歡的用意。盡歡善良正直，對她一直很好，這次為什麼要抓起一把鹽狠狠地灑在她的傷口上。她甚至把那晚之前的事情都回想了一遍，也沒找到盡歡的動機。
就在伊好絞盡腦汁的第三天，盡歡若無其事地跑到伊好的班里，等她一起回家。這也不算變臉快，三天的時間。看著眼前嬉皮笑臉的女孩，伊好有種失而復得的感覺，冰冷的莫盡歡讓她害怕。
「伊好，我餓了。」盡歡見她不出聲，撒嬌地說，她知道她心軟。
一碗砂鍋米線，就打破了兩個人的僵局。盡歡吃得很慢，餓了只是她的台階，伊好知道，她有話要說。
事實證明，伊好還是了解她的。伊好默契地低著頭，緩慢地吃著，等著她開口。不久，平靜的聲音果然從桌子對面緩緩傳來︰「生活是一襲華美的袍，里面爬滿了虱子。「
一陣惡寒，看來盡歡這矯情勁還沒過去！
伊好忍住不笑，鎮定地抬起頭來，放下手里的筷子，等著她說下去。盡歡認為她肯定不知道有這麼句話，伊好看的書僅僅局限于教科書和輔導資料，而這句不夠正能量的話是不會出現在她看的書上面的。」張愛玲說的，以前不覺得，最近好像越來越覺得是，尤其是這里。「盡歡拍了下胸口，隔著薄薄的衣服發出一聲悶哼，」我這里就長了虱子，很癢，很痛，我卻怎麼也殺不死它。「
伊好似懂非懂地看著她，猶豫片刻，也只想到了一句話︰「當一個人意識到有問題的時候就離解決問題不遠了。」
「是嗎？」盡歡歪著頭，苦笑著看著她。
後來回想，伊好覺得自己做得是對的，她沒有問那些虱子是怎麼長出來的。人人都有一顆心，黑暗的地方就容易滋生骯髒的東西，誰能保證自己的心處處光芒萬丈。
「伊好，你是不是覺得我比你幸福，比你好？」盡歡托著腮，若有所思。
「最起碼，你有父母。」
「是啊，我也知道，跟大多數人比，我擁有的已經很多了。可是，難道只要有人過得比我差，我就不能難過嗎？我就一定要知足嗎？每個人都是有陰影的，有些人的很容易看見，有些人的很不容易。我的就是，你們看不見。「
「那你告訴我，你說了我就知道了。」伊好拿筷子敲了敲她的手，要不是桌子太寬，她還想捏捏她的臉，一副人小鬼大惆悵的模樣。
盡歡撅著嘴，主動繞過桌子走到她身邊坐下，雙手環住她的胳膊塞進自己懷里，整個人往伊好身上靠，撒嬌的語氣讓伊好徹底投了降︰「伊好，伊好……」
「……」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和顧延廷關系轉變的緣故，伊好最近特別容易回想以前的事。任何當前發生的事都能讓她在腦海里搜索相關的事情。看見容女乃女乃哭，她想起容女乃女乃對他們好，容女乃女乃的孩子會不會也在揚子山，她曾旁敲側擊地問過盡歡，盡歡也不知道……
此刻坐在沙發上陪盡歡看電影，伊好不由得想起之前的那次冷戰。倆姐妹很默契，沒有人再提起過，但盡歡明顯放開了很多，她會在伊好的面前哭，抽泣，嚎啕，哪種都有，隨著劇情的變化而變化。
悠揚的《琵琶語》回蕩在房間里，伊好將眼楮從手機上收回，看向屏幕，《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徐靜蕾三次進姜文的家，兩次被他帶到床上，他許諾了她兩次︰我回來後一定找你。他沒有認出她，沒有找她，在他們的兒子死後，他終于收到了這個跟他纏綿繾綣過的陌生女人的信。一輩子的衷腸，一輩子的辜負，他賠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