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雪下的厚重,轉眼間到了冬祭。就是那些與奴婢並無二樣的佃戶也會盡可能打掃,盡可能讓自己看上去體面點。
世家甚至天家的冬祭,就更加重要了。
這年冬季里,從新修建好的台城里,走出浩浩蕩蕩的隊伍前往烏衣巷。這是天子司馬衍派出的向丞相王導送祭肉的隊伍。
烏衣巷里居住的王家人不少,王家人丁興旺,過年了王家子弟聚在一起,百多號人看著真的是相當的壯觀。其中輩分和年紀是扯不上半點關系,人本來就多,天子將大量祭肉賜給王導,到了過年的時候,不僅僅是王家本族的子弟,外頭其他世家也有人前來。一時間烏衣巷里犢車繁密,主要還是和王導拉近關系。過年開頭除去族人聚在一起祭祖走親戚之外,到了後面幾天,家里的客人那真的是踏破了門檻。
王家的門庭自然是有許多人去,而且不單自己去,也會帶著自己族中出色的子弟前去。同時家中主母也會帶著女兒前去做客。
年紀長點的都記得當初的王與馬共天下,雖然瑯琊王氏的權勢不比當初王敦掌軍時候那些顯赫,但是如今看著庾亮外放在外,王導又站在了首位輔政大臣的位置上。
謝家幾位郎君自然也是前去拜訪王導,哪怕不能被和郗家一樣被當做座上賓,獨坐一榻,讓自家子弟去露露臉。讓名聲在名士中更廣一些。
家中主人一出去,也沒來客人。
謝尚家中少了主人,少了幾分拘謹,下人們也多了幾分輕快相聚著喝酒嬉鬧。
謝尚還未曾娶妻,家中沒有正式的女主人。男主人一不在,就會顯得幾分散漫。屋里角落里的爐子燃著炭火,室內暖意融融。
面容俏麗的女子手里拈了針線,正在縫制一件衣物。那件衣服顏色樸素,但是布料質地上佳,看著並不太像是女子穿用的。
侍女抱著膝蓋坐在一旁,被屋內的溫暖燻的差點一頭栽倒。新年這回事,不管身份貴賤都是各種拼精力,除夕守夜不能睡,還要各種干活,各種事務不能有半點疏漏。是個人也會十分疲憊了。
「啊!」侍女閉著眼,頭向前俯沖下去,頭撞到牆壁,疼的呲牙咧嘴。
她看到那邊女子在縫制衣物不由得撇了撇嘴,「阿妃,停停吧。做多了針線頭暈。」況且這衣裳做的再多,郎主也不可能穿出去的。這話侍女悶回肚子里。
「我還不累。」被叫做阿妃的女子抬起頭笑了笑,她面容妍麗柔和,輕聲細語間別有一種溫柔。
可是哪家郎君會穿妾做的衣裳出門。
侍女在心里翻了一個大白眼,阿妃也不是什麼良家妾,是謝尚母親陪嫁過來一名侍女配人之後所生的。從小乖巧伶俐被主母放在謝尚身邊服侍,到了後來家中男女主人相繼去世,或許是因為是母親安排服侍的人,又或許是其他的,她便從一名低下的侍女換了身衣裳,變成了一個妾侍。
侍女見狀也不再勸,只是撇了下嘴,繼續跪坐著。現在不听勸,到時候日子難過了也還不知道怪在哪個身上呢。
阿妃低頭做針線,將衣裳袖口那部分縫好。她針線活做得不錯,手藝比起專門的針線婢女只好不壞。
那日的梅香燻了整間屋子,她不知道郎君袖里的那些梅花是哪里來的,梅香將郎君的衣袖染上的香味幾乎能夠沁入心扉。
當郎君醒來之後,听說這件事,沒有半分不虞,反而令人準備好梅香的香料,只不過比起配出來的,他還是更加喜歡那兩袖純正的清香。
正做著,推門上傳來敲擊聲。
阿妃停下手里的活計看向侍女。
侍女起身將拉門拉開,外頭站著一名十六歲的少女。侍女一瞧著她,心里就大呼歹勢。
「宋娘想請阿妃過去賞梅。」少女圓圓臉蛋瞧著就討喜。
所謂宋娘是謝尚的另外一名妾,本名叫做宋,原來是王敦的妾,姿色艷美善于吹笛。王敦之亂被平定之後,憑著姿色在好幾家里被送來送去,後來謝尚去一戶人家做客,听她吹笛曲吹的好隨口夸了一句,主人見客人喜歡,就將她連人帶換洗的衣裳一路送了來。
過去賞梅別是被折騰吧!侍女有些猶豫,回頭看了看。
「我去說一聲。」侍女說道。
都是奴婢,去學郎主做什麼風雅!侍女在心里暗罵。這個天氣比起去看勞什子的梅花還不如躲在屋里頭呢。
阿妃听侍女一番話放下針線起身,「那我也別辜負了她的好意。」
穿上厚厚的衣裳出門,走到院子里,一名美艷的少婦雙手攏在袖中站在梅樹下面。宋貌美,但是年紀卻比謝尚要大上幾歲。
那美艷女子回頭望見那邊的阿妃,眼里閃過若有若無的輕蔑,「阿妃怎麼不穿些鮮亮的衣裳,這套有些暗沉了呢。」
果然一來就沒好話。
阿妃笑了笑,「這衣裳是郎主所賜,不敢輕易更換。」說著她微微偏過頭仔細瞧了瞧面前的女子,「阿宋面色不好,記得多多休息。」
听見那句阿宋,女子的面上瞬間生出怒氣出來。被一個家生奴婢平起平坐稱呼為阿宋,心底到底是意難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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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安此次是跟隨父親到司空王導的府上拜訪,司空府門前車水馬龍,犢車望過去幾乎連成了一條隊伍,揚鞭的鮮卑騎奴口里說著听不懂的鮮卑語驅趕拉車的牛。
謝安從牛車下來,跟隨在父親謝裒身後進入司空府正門。
正堂上笑語連連,謝安在廊下和父親一同月兌去履走進堂內。王導家中自然要比其他王氏族人那里要熱鬧許多。謝安先隨父親去見王導,王導听到是太常卿的三子,撫須對身旁坐著的堂弟王彬笑道「這便是那個勸說兄長的孺子嗎?」
王彬听族兄這麼一說,去看那名跟隨在父親身後的少年,他也曾听說陳郡謝有這麼一個孩子,四歲時候就被宣城內史贊為風神秀徹,七八歲便有勸諫其兄的事情。听王導這麼一說,王彬也對那位少年有興趣起來,他看著謝裒身後的少年,面容清秀,嘴角含笑,一雙濃墨似的眸子里光芒沉靜,與那些談笑的成人隔閡開來。
這個年紀,實屬難得了。
「這孺子,我曾听聞有人說他‘後當不減王東海’,今日一見果如其言。」王彬持著塵尾和族兄說道。
王彬之子王彪之坐在其父之後,陳郡謝氏乃是新起門戶,而王彬向來是隨性的性子,不會因為權勢如何便會對人笑臉相待。當年王敦之亂,王彬對著王敦都很不客氣,當著王敦的面說,‘我有腳疾,連天子都不願意行跪禮,又怎麼會跪你’。
听見父親對那位謝三郎評價不錯,王彪之也不禁向那個少年多看了一眼。
謝安隨父親拜見王導,王導讓人設枰,請謝裒坐下說話。他身為人子,自然是沒有獨自走開的道理。他坐在父親不遠處,無意一轉眸,便見到一個青年,胸前衣襟撩開,坐在一張坐榻上,手里拿著一只很精致的果子吃的正歡。
那青年察覺到投來的視線沒有抬頭,狀若無人,繼續吃他的果子。
後來一名少年走了過來,見著青年在吃,自己隨意也在他面前的盤子里抓了一把。而後那少年走過來,僕人趕緊將枰擺上,他坐在枰上,見著身邊的謝安,他笑笑。
「閣下便是那位‘日後不減王東海’的謝家三郎?」那少年吃完果子,隨意擦擦手,狀似無意問道。
這麼一問,那邊的青年也抬起頭來,頗有些興趣的望向這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