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長的回廊轉角處,玉琢盤腿坐在地上專心致志的用一根狗尾巴草逗弄著一只小螞蟻,小螞蟻被逼的團團打轉走投無路,只沒頭沒腦的胡亂轉著圈。
玉琢低聲笑著,對著螞蟻自言自語,「熱鍋上的螞蟻,可說的就是你?」
耳邊突然響起輕微的腳步聲,她迅速的站起身,貼著牆根規規矩矩站的筆直,雙手背到身後,兩眼低垂,做出一副老老實實的模樣。
來人停在離她幾步遠的地方,看了她好一會才開口說道︰「裝的挺像。」
玉琢長呼出一口氣,肩膀放松下來,「師姐,是你呀,嚇出我一身汗。」
萬靈嗤笑一聲,很不留情面,「繼續裝吧,師傅讓你在這里罰站,你卻悠哉的玩著螞蟻,膽子還真不小。」
玉琢拿出身後的狗尾巴草來輕輕搖著,「都站了兩個時辰了,實在太無聊,只好自己找點樂子了,」她將狗尾巴草遞到萬靈面前,「你要玩嗎?還挺有趣。」
萬靈不屑的撥開她的手,四周看一看,壓低聲音說道,「這有什麼好玩的,今晚的夜市才好玩
呢。」
玉琢雙眼一亮,又有些猶豫,「萬一師傅等會過來怎麼辦?他讓我站四個時辰,現在剛過兩個時辰。」
「怕什麼,哪次罰站不是師兄過來察看的,他若發現你不在了,最多事後訓斥你兩句,絕對不會向師傅告狀,師兄的為人你比我更清楚。」
玉琢放下心來,隨手將狗尾巴草叼在口中,喜笑顏開的挽住萬靈的手臂,「那還等什麼,趕緊走吧。」
兩人挑了僻靜的地方走,一路順暢無阻的出了門,到了集市處,每月十五才開放的夜市已經人聲鼎沸車水馬龍,街道兩旁掛滿了大大小小的燈籠,將整個街道照的亮如白晝。
萬靈在此地長大,從小看慣這些熱鬧,玉琢來到這里兩年,也幾乎看遍了所有的玩意,當初的新鮮已變為習以為常,再無什麼吸引力可言。兩人偷偷從學院里跑出來,真正為的卻是夜市這一天才拿出來賣的上等好酒,城里酒樓林立,唯有這一天,才會擺出各自酒樓里最好的酒來叫賣,一則為吸引客人,二則也有與其他酒樓比試一番的意味,看看誰家的酒更勝一籌。
玉琢與萬靈都愛喝酒,不過兩人喝酒的原因卻有所不同,萬靈從小習武,接觸的大都是豪杰中人,近朱者赤,久而久之,也就愛上了喝酒,幾天不喝就覺得心癢難忍。
玉琢愛喝酒卻是因為喜歡酒流入胸月復中的那種溫暖,她極怕冷,身上一年四季幾乎都帶著涼意,任何能給予她溫暖的東西她都愛,都願意靠近。
每家酒樓都是人滿為患,玉琢在人群里擠來擠去,幾個回合下來,一晃眼就與萬靈走散了,她也不急,自顧自的又去了幾家酒樓,一家買上一小盅嘗個鮮,到最後眼前有些發暈,渾身也有了一些汗意才罷休,她揀了條較為僻靜的小道準備打道回府。
因為是小道,行人較少,與剛剛耳邊的人聲鼎沸如同兩個天地,玉琢腳步有些虛浮,卻依然覺得神清氣爽,她心情極好的隨口哼著小調優哉游哉的信步前行。
行至城垣與荒郊的分岔口停了下來,岔口處有一個小小四角亭,四端亭角微微翹起,以往從這里經過的時候,她總喜歡停下來看這四個小角,今日卻不是為了看它們。
亭中有人,她起先嚇的一驚,以為是大師兄提早發現她偷溜出來,來這里抓她了,再定楮細看,分明不是大師兄的模樣。
她睜大雙目,看的暗自心驚。
萬靈說大師兄十三歲時就已名動京城,多少豆蔻少女心中從此有了蘇庭川這個名字,幾年過去,現如今的大師兄學有所成,武藝高強而文采斐然,一張臉也越發迷人,曾有人冠以他京城第一美男的稱號。
玉琢不像萬靈那樣盲目推崇,但對于這個稱號,她也認為大師兄是名副其實擔當得起的。
可眼前的這個人,僅僅一個側影,就絲毫不輸大師兄,甚至有隱隱勝出的意味,若大師兄是京城第一美男,那此人,該配以何種名號才相稱呢。
在玉琢來到這個朝代之前,她一直生活在孤兒院里,院里的生活單調又貧窮,可這並無妨礙她「見多識廣」,尤其是在那個男色當道的時代,不管願意不願意,有太多種渠道可以看見各色美男,而玉琢同大多數女人一樣,對好看的皮囊總是忍不住多看兩眼。
現下她看了不止兩眼,無數眼後依然舍不得移開目光,只在心里狠狠驚嘆,天下怎麼會有長的如此好看的男人,以往覺得還不錯的面容與他比起來簡直是雲泥之別不值一提。
她看著看著,就忍不住慢慢朝亭中走去,想要靠的更近一點仔細看看。
他背對玉琢而立,脊背挺的筆直,芝蘭玉樹般的身姿裝點了冷清的荒郊,自成一處風景,玉琢看的入迷,越走越近,腳下不慎踢到一個小小的石子兒,發出細微的聲響來。
那人听到聲響並不回頭,身形絲毫未動,只重重呵斥一聲,「滾遠點兒。」
聲音原本很好听,是玉琢喜歡的清冽音色,可話中的不可一世瞬間讓她對他的好感降低了一半,她停住腳步,再沒了靠近去細細欣賞的心思,只低低嘟囔一聲,「不會好好說話麼?凶什麼凶?」
那人霍然回頭,面上是毫不掩飾的不耐,「誰讓你進來的?小安子,將這女人……」
他頓住話語,面上的不耐幾乎是在目光落到她臉上的一剎那變為驚訝,然後是欣喜,玉琢還來不及做出反應,他已極快的走過來,站在她面前,熱切的看著她,「是你?」
玉琢細細的看著他,他有一雙過分明亮的眼楮,這樣的明亮好似聚集了世間所有的光芒,只能讓人想到美好純真等字眼,而左眼眼尾下方一滴小小的淚痣更平白的添了些無法言說的風情。
她看著他眼中的熱切,在心里仔細的過了一遍,確定自己以前從未見過這樣一雙無法讓人遺忘的眼楮後才開口道︰「我們見過?」
玉琢看他的時候,他也在打量她,越打量就越有些猶豫,見她這樣問,只得無奈又不甘的確定自己認錯了人,他往後退開一點,離的她遠了些,「沒有,天黑沒看清,認錯了人。」
玉琢察覺出他的疏離,她站在原地,只笑著隨口問道︰「你認識的那人跟我長的很像嗎?」
他知道自己認錯了人,可目光卻依然忍不住流連在她臉上,細看之下,能找出許多不同之處來,盡管這樣,也實在很像,大抵這世上再找不出第三張這樣相似的容顏來了。
因這相似,他沒有再趕她走,順帶多了些耐心回答她的話,「很像。」
玉琢笑一笑並不在意,「天下之大,相像的人並不在少數,只是很難踫到一起,也很難跟同一個人認識,像我們這樣,倒是很有緣分。」她想到他剛剛眼中的熱切,起了好奇之心,試探的問道,「是你心儀之人吧?」
他微微移開目光,有些不喜她的直接,淡漠的回道︰「只是許久未見的朋友而已。」
玉琢看出來他心情不是很好,她也無意再逗留,于是說道,「我要回去了,再會。」
玉琢轉身出了亭子往郊外上山的方向走去,這是上山下山唯一的一條主道。
他看著她的背影,開口叫住了她,「你是青雲院的人?」
玉琢點頭,他繼續問道,「上院還是下院?」
青雲院天下聞名,總院就坐落在上安城外的岐支峰上,京城里人人皆知,是以他這樣問,玉琢也不覺得意外,只答道︰「下院。」
青雲院分上院和下院,上院主要教習皇親貴族及達官顯貴家的子女,大康作為一個泱泱大國,民俗開化國風剛正,百年盛世繁榮之下,依然世代謹記強國先強身之祖訓,重文亦重武,雖不能人人做到文武兼備,強身健體卻已足夠。下院主要接收一般弟子,這些弟子有的來自巨賈顯赫之家,有的來自平民百姓之中,但都自身根骨奇佳或者天賦異稟,一番教習下來,各個以一當十,宮中精良侍衛禁衛軍多數出自下院,有幾個朝代里甚至出了幾位將軍。
她居然也是青雲院的人,雖然是在下院,但這種巧合也足夠讓他覺得奇妙了,他下了很大決心在這里等那個人,那人始終不來,卻等來了一個與她如此相像的人,又同在青雲院,真不知老天開的什麼玩笑。
不過,能看到相似的臉也好,他鮮少能看見她,更從未有機會這樣近距離的看過,如今借了這好時機,他想再多看幾眼。
他沉思了一會,抬眼看她,「青雲院我從未去過,那就借今日上去看看,你領路。」
他用的是不容反駁的口吻,帶著似乎天生的命令意味,玉琢卻沒有介意,她本就不十分在意這種小事,更重要的是,夜晚的山路一個人走,多少有些無聊,若有這樣一個絕色同路而行,又自是另外一番情景。
玉琢當下就高高興興的答應了。
他抬腳就走,玉琢卻盯著亭中石桌上的兩個玉壺目不轉楮,她一進亭中來就聞到一股芳香,以她的經驗來看,壺中必然是上等的酒釀佳品,之前只看人,沒顧上酒,現下見他沒有要帶走它們的意思,不禁動了心思。
他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微微揚眉,「你要它們?」
玉琢毫不扭捏,連連點頭,「丟了多可惜,再者,上去還要走很遠呢,一邊走一邊喝,多有意思。」
他似乎不喜女子喝酒,可見她如此渴求,也懶得再說什麼,只擺擺手,示意她去取來,玉琢得了允許,笑意盈盈的將兩個玉壺一手一只的提在手中,這才轉身往山上走去。
天上明月高懸,地面景致分明,偶爾微風拂面,耳邊听得山間隱隱的溪水潺潺聲,狀若也在感嘆今夜夜色極好。
玉琢走在前面,他落後幾步,不遠不近的跟著她。
她走路極不老實,歪歪扭扭的隨性而為,一會走左邊一會走右邊,時不時的踢一腳,有時將一顆石子兒踢的老遠撞到旁邊的石壁上發出清脆一聲,她听到聲音就哈哈的笑出聲來,有時踢了一個空,她也不著惱,只高高提起其中一個玉壺,昂起頭,伸長脖子,大口吞咽著直流而下的酒液。
然後再接著踢接著笑,這種只有孩童才會喜歡的把戲,她旁若無人玩的很是自得其樂。
他在後面看的分明,越看就越有些不舒服,這人明明長了一張與她極其相似的臉,卻與她有著截然不同的作風,她不會這樣幼稚的玩著孩童把戲,不會這樣不顧形象的大笑,更不會這樣毫無顧忌的大口喝酒。
他見過的她,溫文爾雅嫻靜溫婉,與眼前的人半分也不像。
這女子平白的佔了一張好容顏的便宜。
他心下不豫,臉上就露出明顯的不悅來,冷哼一聲,「有什麼好笑好玩的,你安靜些。」
玉琢回頭看他,她不知不覺的喝了好多,本來就有些暈的腦袋現在覺得更暈,她听得見聲音,卻看不真切面容,只得眯起眼楮笑眯眯的說道︰「你是嫌棄我冷落了你嗎?」她將其中一只玉壺放在地上,對他揚起手招了招,「美人,不要生氣,過來,我們一起喝酒。」
他冷眼看著她的醉態,停在離她幾步遠的地方淡淡的看著她。
玉琢見他不過來,就向他走去,她神智還算清楚,可身體已經不太听話,走起路來深一腳淺一腳,如同踩在雲端上,幾步路的距離,她晃晃悠悠了好一會才站在他面前,「你在不高興?你不高興什麼呢?」
她當然無法知曉他的心思,只是見他不高興,就想要寬慰寬慰他,「一酒解百愁,你喝一些吧,那一壺我一點都沒動,干干淨淨,全給你,好不好?」
她又轉身去取那壺擱在地上的酒,依舊深一腳淺一腳歪歪斜斜,到了酒壺前費力的彎下腰去,卻沒有立即起身,嘴里咦了一聲,就往旁邊的草叢慢慢走去,到了草叢旁,她蹲來,小心翼翼的伸出雙手。
他本來冷眼看著,現下也被她動作吸引,不由自主的好奇盯著她的雙手。
只見她收回雙手時,掌中多了一個小小的白色東西,軟軟一團間或發出細細的叫聲,走近了看,才看真切,竟然是一只明顯剛出生不久的小貓,毛發稀疏,弱弱的一只在她掌心中瑟瑟發抖,想來是又餓又冷,也不曉得害怕人,只急亂的伸出舌頭拼命的舌忝著她的手。
玉琢小心的捧著小貓,見它一直發抖,就干脆將它放入懷抱中緊緊挨著自己的身體取暖,可並沒有什麼大的效用,她轉頭問著他,「你能抱著它嗎?我身上太冷了,溫暖不了它。」
他素來不喜歡小貓小狗,又是這樣一只野外髒兮兮的貓,他不假思索的斷然拒絕,「不能。」
玉琢眯眼看清他臉上的嫌棄,微微哼了一聲,倒沒多說什麼,只去取地上的酒,再多喝一些,身體就會溫暖起來。
見她身形不穩的又要去拿酒,他徹底失望,即使如此相像又怎樣,即使多看幾眼又怎樣,她終究不是她,他一時迷了心竅,才會跟著這個女人走了這麼遠,心下煩躁,從不需要隱藏情緒的他當下冷哼一聲,一腳踢飛了她就要拿到手中的玉壺,玉壺撞到路邊石頭上,霎時四分五裂。
玉琢直起身來,愕然的看著他,「你生什麼氣?我又沒惹你。」
他懶得再理她,再度看了她幾眼,依然覺得可氣,這人白白浪費了一張好臉。
他一甩衣袖,大步的離開了,他走的極快,很快就遠離了玉琢的目極之處消失不見。
玉琢抱著小貓在原地站了一會,被莫名其妙的凶了一頓,她除了驚訝外,更覺得深深的可惜︰長的這麼好,脾性卻這麼壞。
這人真是白白浪費了一張好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