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月華樓。
如煙如霜的月色照在月華樓上,為這座通體雪白的樓涂上一層淡淡的光輝,宛如上好的羊脂白玉。蕭夜華一身白衣,**窗前,墨色的長發靜靜地垂墜在身後。他遙望著月色,如仙人般俊逸的臉上是一種難以描述,也難以看透的神情,偶爾低下頭,俯視著手上的掌紋,眼神幽遠深邃。
這情景,靜止,宛如一幅畫,卻無人能夠讀懂畫中人的心思。
「世子,三殿下求見。」
張伯的通報聲遙遙響起,打碎了這一刻靜止的時光。蕭夜華臉上下意識地掛上了溫和仙逸的笑容,點燃燭火,用白玉冠將頭發束好,這才道︰「請他進來吧。」
「阿夜,你身體好些了嗎?」趙銘熙進門便親切地問道。
他很懂得月華樓的規矩,早在來拜見之前就沐浴更衣,換上了一身白衣,天潢貴冑所養成的貴氣,倒也襯得這身白衣從容瀟灑,氣度不凡。
蕭夜華微微一笑︰「我這是陳年痼疾,多休養就好,有勞銘熙掛念。」
「你這時不時的病發,連個緩解的方子的都沒有,總是熬著也不是辦法。」趙銘熙找了個張椅子坐下,猶豫了下道,「實在不行,不如去找趙天一看看?听說天一藥鋪開業當天,他不但拆穿了世香堂陷害的詭計,還和嵐湫打賭,聲稱能夠治好她五年前收的侍女的燒傷,否則任憑處置。以嵐湫的名聲,趙天一敢打這個賭,一定有點把握,倒像是真的醫術高明,說不定能夠治好阿夜你,哪怕能緩解些也好。」
雖然之前趙天一治好了忠勤侯世子,但這種怪病的方子,說不定是誤打誤撞正好曉得,倒也不能全然斷定他醫術高明,倒是天一藥鋪開業當天發生的事情,讓人刮目相看。
蕭夜華淺淺一笑,不置可否︰「再說吧!」
想到趙天一和阿夜的「孽緣」,趙銘熙倒也能理解蕭夜華的顧慮,嘆了口氣︰「趙大夫的醫術自然是高明的,可惜有斷袖這個毛病,而且斷得人盡皆知。若非如此,我倒是有心舉薦他入太醫院,憑他的醫術,前程不可限量,真是可惜……。」
「是啊,當真可惜。」蕭夜華依然笑著,心中卻不以為然。
那個趙天一或許醫術高明,但從忠勤侯府前見過一次的印象來看,多半是跟隨哪個高人在深山野林長大,不通曉人情世故。這樣的人,若是入了太醫院,用不了多久便會死無葬身之地。不入太醫院,對他來說倒是一件好事,多虧了他的斷袖名聲,說起來也算是因禍得福。
不過,蕭夜華對趙天一並不關注,因此,這個念頭也只是在腦海里轉了一轉,便散去了,只含笑看著趙銘熙。
他月華樓規矩大,眾所周知,因此若非有要緊事,很少有人願意來拜訪,尤其是像趙銘熙這樣身份的人。想必他今晚前來,另有要事,而究竟為了什麼事,他也能猜出七八分。不過,趙銘熙不說,他也不急,只悠悠然笑著,順著他的話閑話家常。
最後還是趙銘熙忍不住,揭破了來意。
「阿夜你還記得周府壽宴上的事情嗎?」趙銘熙心有余悸地道,「當時情形當真緊急,幸好阿夜你病發,到了後面的廂房休息,沒有被波及到,否則只怕性命堪憂。但那次壽宴,有十數名官員身亡,其中不乏我大華之棟梁,思來令人唏噓不已。而那幕後黑手這樣明目張膽地殺害朝廷官員,實在令人激憤!」
蕭夜華嘆道︰「可惜到現在也查不出線索,無法追查。」
「怎麼會無法追查?」趙銘熙激憤地道,「當時刺客明明已經招供,說是受李牧堂指使,而李牧堂是趙廷熙的親信,這件事是誰主使策劃的,昭然若揭。可恨大理寺卿竟然說什麼證據不足,單憑那些刺客的片面之詞無法斷定,分明是存心袒護,更可恨的是,居然還有人說整件事是我策劃,就是為了栽贓嫁禍給趙廷熙,簡直是豈有此理!」
蕭夜華溫和地道︰「壽宴之事,自然與銘熙你無關。」
這倒不是安慰之詞,在壽宴上喪命的人有左都尉錢諸,此人是趙銘熙一手提拔,還曾經救過趙銘熙的性命,而且如今掌管京城巡衛,算得上手握重病,無論于私于公,趙銘熙都不可能殺掉此人,只為嫁禍趙廷熙。
更重要的是,以趙銘熙的頭腦性情,不可能策劃出如此縝密狠辣的布局。
「還是阿夜你明事理。」這段時間,趙銘熙因為這個嫌疑不知道發了多少火,更重要的是,似乎連德明帝都有疑心是他,如今听蕭夜華說的真誠,顯然是對他深信不疑,不由得大生知己之感,「這擺明是誣陷,卻還真有人信,就為了那個該死的冥域少主冥焰!」
听到冥焰這個名字,蕭夜華眼眸微湛︰「此話怎講?」
「還不是我在壽宴上多了句話,說冥焰是我認識的江湖朋友,便有人說是我串通了冥焰演了這出戲栽贓趙廷熙。」趙銘熙恨恨地道,「一群蠢貨!我當時那麼說,不過是為了保全朝廷的顏面,誰會跟那種妖魔是好友?別人不知道也就算了,父皇明明應該清楚,卻還是疑心我,實在令我傷心。」
蕭夜華趁機問道︰「這位冥域少主,到底是什麼人?」
正如嵐湫公主所猜測的,他的確暗地里為德明帝做事,而且很多都是不能見光的事情,因此皇室和朝堂的隱秘他十有**都知道,卻從未听說過冥焰此人,難免心生好奇。
而听趙銘熙話里的意思,冥焰此人顯然和朝廷有瓜葛,連德明帝也知道,只不過秘而不宣罷了。
趙銘熙猶豫了下,想想蕭夜華是德明帝的寵臣,又素來知道分寸,就算告訴他應該也沒關系,何況,他也一直想要拉攏蕭夜華,不如趁機賣個好給他︰「父皇已經下令,不許外傳關于冥焰的事情,不過既然是阿夜你問,我自然不能隱瞞。再說,也好讓阿夜你有個警惕,若是遇上了,千萬別跟這人杠上。」
「那就多謝銘熙你了。」蕭夜華自然能夠听出他言語中的示好之意,微笑道。
趙銘熙道︰「冥域,不過是個尋常江湖組織,沒什麼特殊的,關鍵就在于他們的少主冥焰。誰也不知道他是什麼人,只知道他武功絕俗,劍術超凡,而且情形古怪,不能用常理來猜度。」
「就算冥焰武功高強,但按理來說,江湖人士和朝廷一般不會牽扯上關系吧?」蕭夜華神情不解地道。
準確地來說,是江湖人物不願,也不敢與朝廷作對,畢竟,無論他武功再高,也無法以一人之身敵對一國。這點大家都明白,因此蕭夜華只一點,趙銘熙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忍不住苦笑道︰「按常理來說是這樣,不過……。我也說了,冥焰這個人不能以常理來猜度。」
「……。」蕭夜華沒有說話,目光中卻盡顯疑惑。
趙銘熙的神情既惱怒,又尷尬︰「本來朝廷是不可能和冥焰扯上關系,誰知道會有個白痴刺史,貪得無厭,魚肉百姓也就算了,居然還把主意打到了冥域頭上,觸怒了冥焰,結果被血洗滿門!事情傳到了京城,父皇自然大怒,便派人前去圍剿冥域,結果……」
說到這里,趙銘熙似乎想起了什麼,眼神中滿是恐懼,驚恐不安。
「結果怎樣?」蕭夜華隱約猜到了些什麼。
趙銘熙目露驚恐,聲音顫抖地道︰「阿夜,你絕對不會相信……。如果我不是親眼看到,也不會相信。十萬大軍,不低冥焰一人!他孤身一人,手執赤血劍,于十萬大軍之中穿梭往來,殺人無數,血染大地,如入無人之境,最後一劍刺穿主帥的胸膛……。」
他永遠也忘不了,那人一身紅衣,宛如從幽冥地獄而來的修羅,所過之處,橫尸遍野。
尤其,當冥焰向他襲來時,那雙血紅色的眼楮,滿是殺戮和血腥,縈繞在他周身,凝聚不散,那股魔魅的意味深入人心,令人心神震顫……。人,不可能會有那麼一雙眼楮的!那不是人,是妖魔,是嗜血嗜殺的妖魔!
「……。」蕭夜華沒有說話。
趙銘熙苦笑道︰「你可能認為我在虛構,或者只是道听途說,不是,阿夜,這是真的!」說著,他解開衣襟,露出胸膛上一道觸目驚心的劍傷,「當年帶兵圍剿冥域的主帥,就是我。若非他刺向我的那一劍略微偏了一偏,給我留了半線生機,只怕我早已經是個死人了。」
「是荊州?」蕭夜華月兌口而出道。
趙銘熙點點頭︰「就是荊州。那一次,冥焰一人,殺了九千將士……。別說是那樣的情形,就算是九千毫無反抗能力的人排隊讓我砍,只怕我到最後都會手酸,無力為繼。可是,冥焰卻好像永遠不會疲倦似的,不斷地殺殺殺……他不是沒有受傷,相反,有些傷很嚴重,但是,他卻好像一點感覺都沒有,仍然揮劍,殺人,揮劍,殺人,似乎永無休止……。就好像是一場永遠醒不過來的噩夢……。凡事經歷過那一役的人,對那個紅衣如血的身影,都膽寒了……。包括我,還有燕宇。」
三年前,荊州上報匪患,德明帝命三皇子趙銘熙率軍前去圍剿,而副帥,便是忠勤侯世子燕宇。
事後,說是靖州匪患平定,但三皇子趙銘熙因為奮勇殺敵,身受重傷,數十名太醫救了三天三夜,才從鬼門關搶回來他的性命。為此,趙銘熙還在朝野之間得到了極好的風評,卻沒有想到,事情的真相原來是這樣的……。
提及當年舊事,趙銘熙聲音顫抖,「據燕宇所說,冥焰刺了我一劍後,留下了六個字便飄然遠去,‘動冥域,殺無赦’。事後,燕宇將事情經過如是稟告給父皇,父皇沉默許久,下令封鎖此事,對外只說是荊州有了匪患,已經被我和燕宇平定,但暗中卻已經下令,不許任何人再招惹冥域。」
雖然德明帝是皇帝,卻也只是一個人,面對冥焰這樣妖魔般的存在,也只能服軟。
那個人,能夠在十萬大軍中來去自如,重傷趙銘熙後安然離去,那麼,身處皇宮,在重重保護之下的德明帝,也未必就是安全的。倘若真的惹怒了冥焰,那這人無疑會成為天底下最可怕的刺客,即便是帝王,也會覺得寢食難安的刺客……。于是,他平生頭一次,對著一個人,服軟了。
從某種程度來說,被那一役殺得膽寒的人,也應該包括德明帝。
好在冥域似乎也無意與朝廷為敵,那次殺戮,也只是個警告,事後,雙方便又恢復了一種微妙的平衡。冥域不會主動招惹朝廷,朝廷也不去干涉冥域的事情,甚至,有時候,冥域的行事觸犯了朝廷,在某種程度內,朝廷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當做沒有看見。
有那樣一個妖魔般的少主,若非萬不得已,朝廷也不願與冥域為敵。
「所以,周府壽宴上,剛听到事情和冥域有關,我一個頭兩個大,好在是栽贓。但是,又不能讓人知道,朝廷害怕一個冥焰,所以我只好說,那是我的江湖好友,結果就落了話柄。趙廷熙那個混帳抓住這一點不放,非說我和冥焰勾結起來陷害他!」趙銘熙說著,忍不住咬牙切齒地道,「我要真能和冥焰勾結,早讓冥焰干掉他了,還用得著栽贓陷害這麼麻煩?」
因為周府壽宴,這段時間朝堂上紛亂迭起。
他認為刺客招供說受李牧堂指使是真的,整件事的幕後主使是趙廷熙,而趙廷熙則一口咬定他和冥焰勾結,陷害李牧堂,雙方互相指責,鬧得不可開交。
剛開始兩派之爭還只限于周府壽宴,但由于雙方都只靠臆測猜想,提不出有力證據,漸漸地,事情開始演變為兩派黨爭。
今天這派攻訐那派某人貪污受賄,附帶人證數名;明天那派彈劾這派某人玩忽職守,附帶證據若干……一時間,朝堂上風波四起,掀起了無數的浪潮,許多官員都被牽扯其中。到頭來,周府壽宴上的事情仍舊模糊著,因為其他證據確鑿的罪名被褫奪烏紗的官員倒是紛紛落馬,兩派均損失慘重。
但越是如此,便越是急紅了眼,事情愈演愈烈,整個朝堂都烏煙瘴氣。
蕭夜華沉默片刻,問道︰「那麼,三皇子此次來訪,希望我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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