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學林用了三天把地黃澆了一遍。看著膨大的葉子,閃著藍瑩瑩的光,劉學林仿佛看見了下半年希望。
地里稀稀拉拉,散布著幾個勞作的人。玉米半人高,隨風發出絲啦的聲響;谷子才及小腿肚,懶洋洋搖擺著,像撒嬌的小小孩兒。想到孩兒,他想到倆婆子越來越重身子,笑意蕩漾,手頭加緊鋤地。
忽然,遠處傳來「啊」聲,他一扭頭,看到隔鄰干活的苗春喜不見了。
因為有玉米隔著,看不很清楚,他以為听錯了,不在意地繼續干活。到了晌午,肚里嘰嘰咕咕,力氣也少了,才停下。風吹拂過來,感到一陣涼爽,環顧一下,沒看見啥人,就扛起鋤頭,順著谷壟溝回家。
村莊樹頭上,飄繞有數的幾股煙兒,嘰嘰咕咕肚子,更加饑餓,不由得腳步加快了些。到了村口,遇見有端飯碗圪蹴門口吃飯的,打個招呼,腳步不停繼續走。
望見家門口,腳步放慢了些。
門口周圍,種了幾十棵樹,還不能遮陰。茅廁口老桑葚高大,枝冠遮擋了胡同西邊。東鄰居榆樹散立東邊,軀干碗口粗,該刨出做椽用了。槐樹小的也有匝把粗,能做家什把,大的呢,看看是不是再養幾年,做幾件家具。一邊隨意想著,一邊招呼踫見的人。
家里倆婆子正忙碌飯,見他進來,就喊二孩給爹端水洗手。接著,舀飯聲,遞筷子,呼嚕聲響起,全家各找地方,圪蹴著吃飯。
剛扒拉兩口,苗春喜婆子慌里慌張推門進來,「他,咋沒……回來?」
「誰?」劉學林一愣怔。
「春春……喜呀。」這婆子上氣不接下氣,彎著腰,扶著門框。
「鋤地時,還看見來著。日頭快到頭頂,听見那邊似乎有‘啊’聲,扭頭看,不見春喜,還以為他回來哩。我從地塊出來時,地里沒啥人了。他咋沒回來吃飯?」
「早起沒吃飯,就下地了。說是干一會再回來吃。這不,做好老半天,熱了兩三回,這死鬼也不見。」
「那嫂子要不在這吃點?孩他媽,給春喜嫂子拿飯。」
這娘們趕緊擺手,這才注意到,劉學林手有意無意捂著碗,家里人慌里慌張往屋里走。春喜婆子才明白,鼻里噴鼻香,敢情人家碗里有啥秘密哩。趕緊讓開,「他兄弟,有啥消息你給言聲,我回來再來……」
路上回味,都說劉學林家里子殷實,外面裝窮。盡管沒看見吃的啥,但滿鼻子香味,好像自己沒聞過,似乎是啥肉味哩。春喜婆子滿腦子疑惑,低頭回去不提。
今天大意沒有插上院門,一家人正吃蛇肉臊子面,差點叫人撞破。學林提醒倆小子,以後提防點,倆小子懊惱地點點頭。
自從李大頭點醒自己「不要儉省把身子骨給虧嘍」,劉學林也反省過。確實,掙這麼多,圖啥哩?不就是一家子吃好點,亂世存銀子存糧食存地,都是招災惹禍哩。所以家里吃上,就放開了點,但還是盡量遮藏著,一般把院門閂上。今兒個倆小兔崽子忘了,差點叫人看出來。
轉眼又想,春喜咋沒回家,誰知道有啥事哩?跟他爹講,他爹說是等等吧,大活人難不成說沒就沒了哩,咋也沒這個道理。
第二天,傳來消息,說是春喜被綁架了,要五十兩銀子。
村鄰一下子炸了。乖乖,打死苗春喜家,也湊不出這筆錢來。還有說怪話,苗春喜可是銀人哩……
苗春喜一家哭哭啼啼四處借錢,這明擺著的黑窟窿事,誰敢借錢給他家?借了兩三天,沒湊夠,只好賣地。誰敢買哩,嫌命長?地也賣不出去,急得他爹娘要上吊。磕頭到李大頭那求辦法,李大頭答應借給十兩,又和幾家協商,按半兩銀子一畝地連青苗算,賣了二十畝;又把家里首飾變換,才湊夠銀子,把人贖買回來。苗春喜在綁匪那,挨了幾頓打,加上嚇,大病一場,剩下的地,也荒了︰家里徹底失了元氣。
這一下,村里人心惶惶,地里莊稼,都不敢盡心打理。
憋了兩天,劉學林到底忍不住,就想,在村邊地塊干干,總不至于出啥問題吧。就給爹說聲,爹想了想,「那樣,咱爺倆一塊去,也好有個張望。」
爺倆壯起膽子,干了一下午,天不黑,趕緊回來。
有人見劉學林家下地了,也試探著出去干干,沒有啥動靜。村里人想,或許苗春喜家結下啥仇家,人家報復他哩,就不放在心上。
于是村里一切又正常了。
收拾完地黃、牛膝等藥材,劉學林見地里利索了,想︰不能一直窩在家里,趁媳婦還有兩個月生產,不如到外地看看情勢,兩眼一抹黑,咋也不是個事。
就和二丈人商議,把新婆子娘接過來,照看家里,自己听從柳瘸子前一向說過的話,趕馬車下黃河南。
一路上,很不平靜。常見成群結隊要飯的叫花子,東來西往,亂哄哄;偶然也見土匪搶來東西,大聲吆喝,從車邊招搖著過去。
小點村鎮沒啥生意,听說許昌買賣熱鬧,只好往許昌方向沿路趕去。
路過開封,看看街面還算熱鬧,就停下來,看看行情,順便讓騾子歇歇。到了車馬店,伙計老遠就迎過來,招呼解騾子停車,端過熱水,忙前忙後一通禮,方才讓店里坐定,請問吃啥?
跑了幾天,沒有個消停,見旁邊桌上有吃驢肉什麼的,也就大方地說︰「來斤驢肉,兩碗面。」小二還想問酒,揮揮手,打發走了。
正吃著,忽然進來一群人,看架勢像是有錢人家。店伙計忙上前熱情。這伙人毫不客氣地坐了幾桌,伙計問吃啥?一個領頭模樣人不耐煩排揎,「你這小子不長眼楮,有啥好的,只管上,嘰嘰歪歪羅嗦個啥能頂肚饑?」
嚇得小二趕緊去廚房交代不提。
劉學林吃好,那伙人仍然大呼小叫、吆五喝六在鬧騰。也不吭氣,自管自去大房間歇息。
剛要朦朧,忽听窗戶後邊有人竊竊說話聲,什麼安排好沒有,幾個人盯著……猛地一激靈,壞了,住黑店了?
悄沒聲音地坐起,溜著牆根出了屋,四下瞭瞭,黑漆漆看不清。記得進來時大致方位,听听騾馬嚼草聲音,模索著到了馬廄。
剛要藏身,就听見前邊「哎呀——啊呀——」響成一片。轉眼從飯廳出來幾個人,有向東有向西。劉學林看見仨人跑過來,急忙隱身蹲下。「老五,你解牲口,我倆燒房。」
就看見這倆人,拿著火鐮打著,「嚓——嚓——」火星亂迸濺。那邊傳來「銀子藏哪了」打罵聲和「哎呀饒命」嘶喊。這下劉學林才明白,傍晚吃飯的那伙人,來搶啦。
放火的倆人,引燃火把,就要點身邊草料堆。劉學林覺得不對,自己的騾還在圈里,燒著火,還有牠哩?趁倆人不注意,拿起腿邊拌草料的釘耙,「呼」扎向個高的,不等另一個人反應過來,腳蹬地飛起踹他脖子。
說時遲,動作快,轉眼放到倆人。馬圈里,哞啾叫成一團,劉學林半蹲半跑,順著火光,瞥見那第三個人腿,拽起扁擔朝腿上捅去,「啊呀」一聲倒地,被亂轉的牛蹄騾腳馬掌踩著,很老實地不吭聲了。
解決了這邊,外邊亂糟糟,劉學林拽了自己的騾子,听有人喊,「去東家搶」噗通噗通腳步遠去,只好暫且不動。
又亂了一陣,火光四處蔓延,雞鳴狗叫,人哭狼嚎,街道熱騰騰地。劉學林留心看看,身後有片樹林,前邊人影來往,估計一會兒那里就會有人過來,自己馬車要不了了,幸虧褡褳之類背著身上。就左手牽著自己的騾子,右手扯著三匹馬韁繩,打著鼻子,退向樹林。
混亂一直鬧到天微微發亮,賊人早跑了,劉學林趕緊拽著四頭牲口,出了樹林,找著馬車,兩頭拉著,兩頭拴馬車後跟著,藏著掖著,迂回著往家趕去。
整整趕了一天兩夜,瞅見熟悉的回村路了,劉學林才放下心來。哎呦,這一趟啊,劉學林只吃了一頓飽飯,剩余的,就著燒餅,喝幾口涼水;草料扔在車廂里,騾馬輪換著,是邊走邊吃——總算囫圇回來了。
因為是夜里,鄰舍都不知道。他爹、婆子初始都嚇了一跳,待看清劉學林胳膊腿都不缺,才靜下心來。
他爹看到三匹牲口,激動得胡子一抖一抖,煙袋鍋子也拿不穩當了。他孩看看幾個大人,平靜地說︰「路上想好了,這三匹留不得。」
他爹一震,「咋啦,咋不能養活了?」
「亂。」
倆婆子互相看一眼,勸說公公,「有了人,比有啥都強。」
他爹說︰「那不如你路上賣了,害性命哩。」
「賣給誰?都不認識,誰敢亂要?馬沒賣成,人命……」
「中。別說了。抓緊,趁鄰居睡著。」他爹耷拉著腦殼回屋去了。
劉學林吩咐婆子預備腌肉東西,就把馬拴開來。鼓著一股英雄氣,在院子南頭,把三匹馬,都殺了。一股股血腥氣,彌漫空中,來會蕩漾。
倆婆子拖著笨重身子,忙碌著,把馬肉腌上,藏在地窖里。鹽不夠,先掛著風干,慢慢腌制了。
到第三天上午,劉學林趕著馬車,從村外回來。見了村人,熱情打招呼,隨手還遞上個燒餅。一時間,听到這個消息的,都趕過來,劉學林不分親厚,都送上個燒餅。車上裝著三布袋,整整分了一布袋。到了家,院門開著,劉學林把車吆喝進去,和爹、婆子見了,說笑間,有鄉親過來說話,也遞給個燒餅,熱熱鬧鬧,村里老少都知道劉學林從外邊回來了,外邊亂,銀子不好掙……
長這麼大還沒吃過燒餅的,都稱贊劉學林「仁義」。
劉學林車里草料上面是燒餅袋子,下面藏著鹽之類日常必用品,用量大,不好在村里買,所以殺了馬,連夜里劉學林趕著馬車出去,轉到縣里。置辦齊楚,才繞回來。村人以為他才從外邊回來,大多撇嘴,認為他這次時候短,沒啥出息哩。實際上已經是第二趟了。
第一趟除了三匹馬收獲,劉學林在店里套車時,車廂里,不知咋回事,放著一大麻包,鼓鼓囊囊。因為慌著逃命,到家打開,倒抽一口冷氣——碎金銀元銀絲銀錠,好家伙,半大包!所以,說是沒掙錢,事實上,他得到的錢,比「掙」還來錢!
婆子躺在床上,和他說他走後發生的事,什麼東鄰居劉澤利家,也被搶了,是丁館子人干的,滿共家里才搜出十幾兩散銀子,腿被打斷了,媳婦被奸了,閨女嚇傻了;西陶村五家遭搶,大小孔村來了兩撥土匪洗劫……紛紛傳說,有鼻子有眼,村村都有遭難哩。
劉學林枕著婆子胳膊,模著那隆起的肚子,閉眼思量︰亂世道真來了?看來躲是躲不過去了。現在如春秋亂象初發,可不是東周列國時候了,男兒當出名謀利——能保住命,才是頭等大事。孔子那麼大本事,想干點事,很不容易,「時」勢不到。自己當務之急,還是先謀取好地塊,地要少,但勞力浪費同樣也來得少,免得亂事臨頭,收割不及,等于給人家忙命哩。
再一想,土匪搶劫,都是到村里,誰家情況,鄰居之間,也不容易掩蓋,大致都清楚幾斤幾兩。對了,野外人們不曾注意,不如……
他想到自己那幾畝薄地,雖然產量低,因為地勢西高東坑窪,若是從高地下挖洞存糧,就勢填埋低窪處,不顯眼事就辦成了。啪,一拍大腿,卻是婆子大叫一聲,「死鬼,咋……」話沒說完,漢子騎住就往里塞,又忙著配合,聲聲申吟傳蕩屋頂……
第二天夜里,劉學林先去薄地開挖。按照白天和爹看探的地勢走向、雨水流勢、日頭朝向,再根據書里記載的辦法,試試中不中。一氣挖了約莫兩個時辰,把土運到低窪地方,分散撩開,好等白天日頭曬干,免得村鄰看出問題。又用玉米秫秫蓋住洞口。
晚上,劉學林和大孩搭檔,就著星光,劉學林在里挖,大孩管運土捯飭,干了兩個時辰樣子,收拾利索。
連續干了九天,里面約莫能存三四千斤糧食。叫他爹進去看看,拿拿主意。他爹仔細看了一會,對在外望風的兒說,「要是朝西再挖三尺,能多存三千斤。」
「咋哩?」
「朝西土干,土硬實,抓在手里,硌得慌。挖洞,還得考慮到塌陷。」
「中,按爹說的辦。」
「爹老了,還是你腦子靈巧。再注意踏實些,尾巴別翹起來,那就吃大虧了。人這輩子,有的虧,吃得起,有的虧,一次叫你翻不得身。」老漢吧嗒幾口煙,心里很滿意兒子的做派。
比老子強!
隨後兩天,又朝西挖了三尺多。看看人站在里邊,能直起腰,方便運進運出,這才把內部夯實。撒石灰,均勻砸瓷實,防潮;鋪黃土面,再夯實,摻入石灰,再砸,防止滲水。
整整做了一個半月。
再挖好通風口,蓋上爛麥秸堆。白天,順著窪地邊,做做樣子,開洞口通風晾干。誰問,就說平整地哩。好像原來的窪地,並沒有增添土哩。村人也就不防有它。
快收秋時候,劉學林家新婆子生產了。哎一聲,呦一聲,學林他爹不顧老腿,跑得賽風一樣,去叫穩婆。
守著房外,煙袋鍋子不停勢地挖來挖去,就是抽不著煙。停了良久,方听見「嗚哇——」啼聲,兩腿撐不住,噗通坐地上了。「哎吆,祖宗哎,咱家添丁了。保佑她母子平安!」跪起來,噗通噗通磕了仨頭。又到上房祖宗牌位前,恭恭敬敬地燃起三柱香,磕三次頭,禱告祖宗顯靈,保佑全家平安,不遭災招難,年年節節給祖宗上豬頭貢品……
穩婆尋了過來。「他老摳,你得了個寶貝孫女!」穩婆有點忐忑,恐怕學林爹听了不高興,辛苦錢就少了。
「啥,女娃?」
「可不是,賠錢……」
「呸,你個老東西。俺這可是搖錢樹、招財寶!」
穩婆一愣,趕緊恭喜,「你老劉家祖宗積德,給你送個千金……」
「別嫌我小氣。給你紅利是。」掀開衣襟,從里模出兩個銅元。
「哎吆,……我今天可撞著……大運了……。阿彌陀佛……菩薩顯靈。哎呦,你個老摳,這回可大方了。菩薩保佑你活命百歲!」穩婆喜歡得臉團成一團核桃仁,一雙粗皮手搶過來攥緊銅元,趕緊逃出上房,門檻絆了一腳,地上滾了幾滾,爬起來就跑出劉家門。
學林爹滿臉歡喜,前兩個都是帶把子的,雖也高興,可農家過日子,家里活計也不輕松。窮是窮,針線縫補,哪樣也不能缺少。女娃出嫁前,起的作用,比男孩可大哩。四代算起,劉家只添有一個女娃,鬧得針線活,一直不湊手,家里人穿戴的,淨惹村鄰笑話。
這回可好了,二的進門就添個盼望的,這媳婦真娶著了,自打她來,家里人財兩旺。高興到這,趕緊又給祖宗牌位上三柱香,禱告一番。
新婆子娘早接過來照顧。忙活停當,過來給親家賀喜,兩親家啦呱幾句,親家母說道,「這孩他爹,還在地里呢。」
親家翁一啪腦門,「嗨,高興糊涂哩。我去叫。」腿也不抖,大步往外趕。到了街面,一半大小伙子看見,攔著問清,替他去叫了。
全家著忙,婆子挺著大肚子跟著不松閑。就有鄰居婆娘在旁吹風,「啊呀,你是大妻,明媒正娶,坐大堂哩,還用你在這伺候……」
婆子淡淡地笑了笑,該干啥仍干啥。那人不自在,訕訕過一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