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劉學林帶著倆孩,又去拾過兩次荒。第一回,不管啥吧能將三條布袋塞滿。第二回,勉強填了兩布袋。第三回,光忙著跑路了,到處找不著啥。
有的人走不動,就坐下歇歇,一歇,沒見再起來,斃在河灘上,不算稀罕。
你想,好多人大早起,連口熱水也沒有,老遠跑來,急著找吃食,裝在袋里,好糊弄全家人肚皮。野菜,怕是絕種了,眼瞪酸了,毫毛未見。後來,見到大雁屎,餓瘋了的人,也搶;老鼠窩,舍命地挖,刨出它的倉糧,不管有沒有鼠疫……後來,有力氣的人,干脆自己不找了,專找袋里有東西的搶……你搶,我強搶……偌大的沙灘上,倒地的人,比可挖野菜多……實在餓急的人,逮住死人,咬幾口……
亂了,亂了,餓急的人,變成兩眼發綠的動物了……
劉學林不敢和孩去了,怕有去無回!
村里的官仙廟、西大廟、孫孫廟、赤腳大仙廟,一直紅火,勢頭並未因缺吃食稍稍減弱。燒香……拜佛……磕頭……祈求……請願……許願……落空,人流趟趟不斷。
肚里沒吃的,看不見的蟲害反而盛行起來,村里害病人,日漸增多。
開始,還有人家去行醫那里瞧,抓服藥吃,不見管用;再後來,吃飯還沒錢,哪有閑錢扔給行醫哩?藥不吃,病接著害,大人害,不好轉;小孩害,小孩不好,病死的多了……傳染全家害,一家不好,鄰居害,……一傳十,十傳百,村里害病空前多了!
天天有哭喪!
劉學林呆在家里,不敢出門。約束孩子婆子,盡量少出門。好在家里有井,有吃的,不出門就不出門吧。劉學林還照他叔囑咐,用白灰繞院子隔兩天撒一圈,茅廁里茅道,也撒的勤快。
他爹感到傷心,到老了,這災跟著也老多老多,就該哩?這大清沒了,日子反不見好哩?
老漢吧嗒吧嗒煙袋,也沒有吧嗒明白。和孩扯,孩勸說他,咱家要吃有吃,要穿有穿,地也多了,咋不好哩?
他爹說,光咱好,不中哩。村里添到三千多口人,容易哩?前後用了好多年。這二年地,村里死了多少口?打死,餓死,這回病死多少?老天知道。
天要收人,他看不慣。可你咋不長眼,專收窮人命哩?長吁短嘆,流淚不止。劉學林怕爹尋思不開,有個好歹,畢竟七十歲的人了。
他爹說,「孩,別擔憂我。我不過替別人傷心。大理,我還是心里明白哩。不會有事。該哭,得哭出來,不然,要憋出病哩。你忙你的。」
倆孩倒是安心家里。二孩能坐穩,書,練字,有板有眼,半天不出屋門。大孩,不知**上有刺,還是凳子上有釘,一會兒茅廁哩,停一會餓了哩,再一會抱弟弟妹妹哩,沒見個安生。看他爹進屋,趕緊端坐。
他爹瞧了幾頁書,眼酸,錯開書發現大孩呆坐,「咳」了聲,大孩嚇了一跳。「爹,你叫我?」
「叫你?還想打你哩。」
「咋啦爹?」
「好你個小子!看看你弟。這一會功夫,做了多少事。你呢?呆呆地,像個做哥的樣?」啪,大孩**火燒火燎,人從凳子上飛撲出去, 當,砸在缸沿上。
爺和娘,聞聲擠到門口,「啊呀,咋啦?他爹,你大孩咋啦哩?」
爺看清楚了,轉身就走,不理媳婦問話。
「這孩子,心性浮躁,坐半天不進書,不給個記性,還不知道隨後咋樣哩!」
劉文撲通跪下,「娘,怨我,您別生氣!」又起身撲通跪到爹跟前,「爹,您打吧。孩願改。」
「願改就還是咱劉家的種。怕你口應心不應哩?」
「爹,咋著您信?」
「路遙知馬力。」
「中。您看著。」劉文攙扶爹坐下,又去扶娘,娘模模他頭,抹淚出去了。
劉文坐那,拿書發聲起來。劉武過來坐,出聲隨哥背。劉學林看了,掉身忙自己的了。
病災亂了半個來月,一場雨嘩嘩下過,瘟疫小下了。司馬農村大,死了一百三十一口人;半殘廢,二百多人哩;絕戶四家。都是無地人家。
趁著墑情,劉學林把薄地種上早玉米、紅薯,幾樣菜。好地整治添了口井。晚出早歸,晌午回來吃飯,一天干不了四個時辰活,急得爹日天罵娘。劉學林也不管,該回家就拉著他一塊走,他爹也怕綁票給孩子惹麻煩,不 勁。
回家閑不著,就把順路割下的荊條,編荊條筐,一筐一筐地編,幾天工夫,就有幾十個。劉學林和西鄰居劉世法商量,看他家油坊盛油料餅用不用?結果劉世法很大方要了十二個,剩余挑到街上寄賣。
這下他爹也不著急,地里能干就干,不能干回家也沒閑著,也能添進項,越發精神了。
後來家里積存的荊條不夠,劉學林和村鄰協商,由他們上黃河灘砍荊條,他按斤論價,倒也給幾個人,找了條活路。也有的,自己編去賣,捯飭幾個錢花,多少救救春荒。
村外傳來土匪打架的事,大家感到奇怪。
最大的土匪宋莊宋土城,被三家土匪合伙滅了,攢下的糧、錢被分一空。
看到錢來得容易,幾家土匪就互相打,贏的就搶了東西佔了洞穴。打到後來,黃河灘上就剩下兩家土匪,以澇河為界。西邊土匪頭叫趙德喜,起名「趙虎隊」,橫行澇河西;東邊的是從司馬農村出來的丁壯實,自家旗號「丁不死」,霸佔澇河東,不能越界搶。
剛開始,雙方都有吃的,相安無事,各村也無事。個把月後,土匪大嚼大喝,海吃山空,就四處亂搶。說來也是,土匪本來就把村民當成自己的莊稼地,沒吃了,不來收你,他咋好活?
以前土匪搶東西,還講個情面,留個後路,余下以後來往的余地。現在只剩一家了,搶東西就狠辣啦。逢村必進,遇戶必搶,搶到東西,回去混吃混用,絲毫不珍惜,往往吃一個費三個,亂糟蹋。有的土匪有小心眼,神不知鬼不覺偷偷往自己家里運……
所以一個村搶來的東西,不經用幾天,就得再搶;如此搶下來,又挨到周圍數一數二最大的司馬農了。
大春天,正是農閑季節,反正麥子吃光了——不是叫人吃光,是蝗蟲。到處光禿禿。地里沒幾個人忙活,多數撒了玉米任由自己生長,就去黃河灘撿荒。劉學林爺倆趁日頭好,察看地窖谷子霉變了沒。頭一年放,怕哪點沒想到,會出大漏子,那時候哭,就來不及了。他爹看看,沒啥事。劉學林再看看,翻翻,沒啥事,爺倆心放到肚子里了。剛掩蓋好機關,听人喊,「鬧土匪了——」
可不是。劉學林抬頭看,見三五成群人朝村跑。劉學林趕緊叫爹爬麥壟里藏,自己回家照應。
順著土路,劉學林直接爬寨牆進了街。還好,沒看見土匪。不管別人家慌張,劉學林跑回家,叫婆子她們下地窖,自己在院里不緊不慢編荊條筐。
…… ,劉學林上前拉開門,「爺們啊,進來坐。」
仨土匪搖搖擺擺進來。「有糧有錢拿出來,省得老子們費力氣。」啪棍子砸向劉學林腰上。劉學林身子往前一聳,卸下棍子勁頭。「爺們,先喝口水,歇歇。」
「中。諒你蛤蟆翻不出⼳蛾子來。」棍子扔一旁,大剌剌坐凳上,端碗喝水。
劉學林到門口瞭了瞭,近處沒見別的土匪,把門掩上。
「爺們,過過癮?」
「吆喝,你有煙土抽?」
「哪,小家小戶,旱煙。」遞過煙袋桿子。
一個接過抽,另外兩個打著呵欠不樂意了。「龜孫子耍爺哩。」眼一瞪,「二石麥子,五十兩銀元。給爺快點!」
劉學林彎腰作揖,「爺們,你看……」
「三石麥子,八十兩!」眼泡浮腫的喊。另一個掂起棍子要砸劉學林頭。
「爹……」
「噗——噗通——」
門後躥出劉文,一刀砍到砸劉學林那個土匪後脖子上。
「噗」是脖子血噴出聲,「噗通」是土匪身子落地聲。劉學林見此,趕緊腳蹬地旋身子,「啪——」腳踹在喝水土匪頭上,兩手扭住抽煙土匪頭一個轉圈,「喀吧」脖子斷了。
抬頭環視,周圍沒人。「快,丟到茅廁。」父子倆一人一個,拖到後邊。又拿水,把院里血水沖走,掩埋到樹根。怕血腥味招來蒼蠅,又舀出茅糞,澆到樹坑,院里頓時臭烘烘。
劉學林把院門大開,讓劉文和娘藏著,自己在門口掃地。看見鄰居,熱情打招呼,完了,拿刀砍胡同口的榆樹,放倒,預備以後當椽。邊砍,邊四下張望。發現,來他們這一片,也就這仨貨。街西邊兩、東邊仨,收了東西,堆在街上,此外沒見別的土匪。停了半晌,土匪吆喝馬車轉到這條街,從東到西,往馬車上搬放。在西邊,他們大聲喊人,沒人應,也就走了。
劉學林捏著的冷汗,算是松口氣。第二天,沒有人接著找,劉學林才算徹底安心。
可能土匪東村拼西村湊,不熟;也可能誤認為土匪卷東西跑了……劉學林他爹替他們想。
「不過,這回,你爺倆忒冒失了。犯不著為這點銀子去冒險。」回頭又模模劉文頭,「這孩子,中!有孝心,有膽量,中著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