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商人李四進貨回來說,方圓百里都下了大雪,路上,村口,隨處可見倒尸……有逃荒返回的張三王五說,外邊到處人吃人……雪把多數人的路封了,嘴上的路,反而插了翅膀飛得迅捷,街街有新傳說,家家有這樣那樣不利證據……
村里人心惶惶,物價一日三漲︰家有存糧的,倒是風平浪靜,悄沒聲音。m
劉學林爹,在屋里熟練地編織荊條籃,也和二孫想出來了幾色花樣,趁過年走親戚,編織出來,很受娘們歡迎。批成條的白里,和原皮色交叉,有豎立條紋,有斜條紋,有交叉條紋,有格格條紋,擺在鋪子里,煞是惹得娘們你爭俺搶,價錢加了三成,老鋪們須是緊催著。
老漢臉上,樂得皺紋,比荊條顏色還少許多。小小的荊條,在手上,像群光**猴兒,左走右串,高爬低就,你敢攔俺的頭,俺就掐你的尾。手下,可是服服帖帖,安安穩穩,圖案如戲台上的花旦一般,按線巡游。不大一會,能盛放三斤白面蒸成饃的花籃,要模有樣、扭著腰肢站起來了。
老漢樂哈哈地捶捶老腿,站著端詳一番,抽出眼袋,樂吱吱地吧嗒。
劉學林進來,看見爹喜笑模樣,「嘿嘿」地問,「編上癮了吧?」
「啥上癮不癮哩。老祖宗給咱一幅好身板,閑著浪費不是?半個時辰沒干活,自己就覺得白活了,白在世上走一遭哩,還是二孫,心疼俺哩,變著花樣,逗俺老漢玩!」
「爹,也該出外散散心哩。還有幾個老伙計,閑篇閑篇說話唄。」
「嗨,閑篇啥哩?三句就扯上缺吃哩,沒法活哩,兒女不孝順。光訴苦有個球用?死守那幾畝地,還不夠孝敬土匪龜孫哩!這大冬天,正好找補點活干,听著還不夠堵心哩!誰家日子窮了,都是熱鍋里螞蟻,原地團團轉。咱才緩過幾天?耳不听心靜!」
說起去焦作事,爹很夸帶來那皮襖,「又暖和,又柔軟舒適。今年冬,可虧了它,有了它,說不定,真想多活幾年哩。」
「當時不好意思要,人家非要孝敬。真難為人家了。」
劉學林陪爹拉扯閑話,看看婆子做好飯,攙扶爹圍坐了吃飯不提。
劉文在茅廁呆了小半個時辰,沒見劉秀秀露面,提上褲子遮蓋冷了半天的**,怏怏回來。
午飯剛吃過,正收拾碗筷鍋盤,忽然亂糟糟聲響傳來,估模著是大街。一家子凝神听了,不知咋回事?又猛听炸響,過一會,院里看見兩股煙霧冒上半空。
剛想坐下,听見這邊街上響起雜亂撲通撲通,還有亂哭喊。劉學林趕緊閂上門,又用粗木棍抵上,然後貓在牆角窺視。劉文一閃,從後院那邊去察看。
只見村西頭幾個娘們、孩子,慌里慌張,邊跑邊回頭張望,像是有人追趕,孩子臉上,鼻一把淚一把,灰頭土臉。這一撥過去,又有街對過的幾個漢子,上氣不接下氣,臉色發白跑進家門。再停一會,大街那邊有人嚎叫,哭喪,又有幾個年齡大點男男女女,顫顫悠悠晃來,劉文澤的女乃女乃,腿還瘸著,一拖一拖,磨蹭過去。
聲音漸漸消失,這邊街上,一個行人也沒有。
前前後後,一個時辰多點。
劉文去後院時,意外地看見劉秀秀在那張頭探腦,像是向這邊看。感到稀奇,就悄悄從側面繞過。到她後邊,順著看看,沒看見啥。再踮起腳尖,也沒看見啥稀奇。
拍拍她圓**,劉秀秀扭頭要罵,見是他,白他一眼,繼續看。劉文擠過去,並頭看,也沒有看見啥。轉頭看劉秀秀,眼楮睜得圓溜溜,手指噙在嘴角,直瞪瞪地,劉文稀奇,這是鬧啥哩?
瞧著她耳朵邊,細茸茸的頭發,發現她好像洗頭發了,頓時覺得自己頭皮癢癢地,不禁撓了撓。再順著看,看不見啥。貼著她耳朵順著看,也看不出啥門道。
劉秀秀讓出點地方,指著牆上洞口,「劉大孩,你看!」神秘秘地。
劉文不以為然,「有啥哩?」
低頭往前湊湊,洞口那邊日頭照著,黑乎乎圓東西晃,「誰家的豬?」
「咯咯,你再看!豬,俺看你是豬哩!咯咯……」
劉文眯縫眼看,前邊還有個圓圓白生生的東西晃,「嗨呀,你不害羞,看倆豬**哩!」
「咯咯……咯咯……」劉秀秀笑得直打跌,雪花被她踢的四處亂飛。
劉文被笑得不好意思,又去看,「不是豬是啥?」自己一想,也對,以前看種豬配種,也沒有到肩膀頭高,它們**上還有毛毛。
再看,哦,露出衣服,「是人哩!」大冷天,這**露出來曬日頭哩?劉文不解,爬牆洞跟前看,不由目瞪口呆︰東鄰劉之望和他婆子,在他家日逼哩。
劉秀秀看著小臉通紅的劉文,「咯咯」羞他。劉文四下看看,除了地上積雪,有幾只麻雀在干枯枝杈上吱吱喳喳蹦跳,沒有別人。就拽著劉秀秀手,指指。劉秀秀伸伸舌頭,扮個鬼臉,跑去了。劉文又回頭,看看牆洞那邊,「啪啪」倆**前後搖晃,掉頭跑了。
半下午,大街亂聲小了,劉學林給爹說「去看看」,他爹搖搖頭,「不知幾家遭殃哩。看看吧,能幫點忙,出點力,盡人心哩!」
劉學林開了門,兩邊看看,街里沒人,家家院門關著,搖搖頭,走出去。從東胡同穿過,兩邊商鋪關了,胡同飄著燒焦的煙味。到了大街,左右亂糟糟,就朝胡同右走,見老鋪有的砸爛,東西扔掉到處都是,有兩家冒著煙,有人在潑水救。看他叔藥鋪子,倒是好端端,不見凌亂。就放心了。
走到近處牛財旺鋪子,牛財旺爹正提桶歪歪趔趔潑水,過去接過桶,顧不得寒暄,潑出,去井邊打水,再跑回潑出。跑了十來趟,明火滅完了,再過去招呼牛財旺爹。他爹揉著一只眼,一行淚咋也擦不干。
「叔,咋不見財旺呢?」
「打……打個半死,在屋里……等……等……死哩!」老人一只眼紅紅地咧嘴哭訴。
劉學林遞過水瓢,財旺爹「咕咚咕咚」喝著,瓢里水灑到前襟也不知道。
「叔,哥在哪屋?」
財旺爹哆哆嗦嗦抬手朝上屋指,劉學林進屋,見嬸坐在八仙椅子斜躺著,上下衣服污七八糟,里間門簾敞開,行醫郭滿行朝外走。見他來了,作個揖,劉學林回了揖,倆人坐在旁邊小杌子上。
「咋樣?」
「左腿斷了。左肋骨斷了三根。小傷不說了。」郭滿行遲言鈍語,搓搓手,「慘!」
財旺婆子托茶盤端來兩盅茶,兩塊面糕,四色干果,丫鬟擺上。財旺婆子腫著紅眼,瞧著行醫。
郭滿行寬心說她,「不打緊。傷筋動骨一百天。骨頭接好了,夾板夾著,兩個月去掉,第仨月就可以下地。咱老郭家膏藥,那是有天數管著哩。盡情放心了。」
財旺婆子哽哽咽咽謝了,留住要吃飯,行醫趕緊告辭。封了禮金,劉學林送出去。
財旺在床上哼哼,丫鬟守住,見劉學林進來,要丫鬟扶起,劉學林趕緊上去按著。「咋樣?」
「唉呀,別提了。這邊正招呼人哩,那邊土匪闖進來,見人就打,在咱店哩,能不上前攔?唉呀,劈頭蓋臉,只管拿棍子砸。接著搬你東西,也不敢攔了,都搬空了哩嗚嗚嗚嗚……」
「那這腿……」
「腿倒沒事,該倒霉哩。可這貨嗚嗚……」
「人沒事就萬幸。東西還可以再掙來哩!」
「嗚嗚,幾十年老底嗚嗚……」
劉學林自家還密不外露哩,听財旺這話,估計氣糊涂了。趕緊岔言,問叔嬸身體之類,安慰會,交代注意身體回來再來看,又給他爹娘安心幾句,出來看他叔。
他叔在後院喝悶心酒哩。
听著腳步聲,「他嬸,拿副筷子——」
「俺來就是,嬸嬸,您歇著。」劉學林拐向灶房,嬸拿著杯盤筷子走出來。
「估量你也該來哩。」他嬸打量佷子,見他上下干干淨淨,放心了。讓到座上,隨手拂了拂他叔肩上浮灰。
「看見了吧?」
「就這一片,別地沒去。」
「可不就這一片!從東到西,二百四十二戶鋪子,這一片三十七家大鋪子遭搶,兩邊幾戶小鋪子受牽連,拉走八九十輛大車。這回,司馬農可動著了筋骨。這熱鬧勁,恐怕沒有了。」
「那咱……」
「咱這鋪子在中間,干的是積善行德,醫治雜難,算是菩薩保佑,躲過一次災。下一次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