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陽花開的時節,全國高校男網界的爭奪以地區預賽拉開了帷幕。
從東京都大會到接下來的關東決戰,盡管這一路上的比賽都發生在近在咫尺的東京賽場,但藤川涼不曾刻意去看。畢竟所謂網球,所謂稱霸全國的夢想,她的世界與這些本就沒有關聯。
她暫時安穩地生活在又一個十五歲的初夏,知足卻不沉淪。每天上學,回家。看太陽照常升起,听早蟬淺吟低唱。有不知名的鳥拍著翅膀從屋檐下快速掠過,路邊的斑紋野貓踩著驕傲的步子,輕巧地攀上陌生的院牆,眯起湖綠色的眼,朝她齜牙咧嘴打著呵欠。然後在太陽落山,光線被寸寸逼退到牆角,最終由黑暗悄無聲息地統轄這座城市時,一切安靜下來。
那樣靜謐,卻又讓人無法放松警惕的時刻。
再次在電影協會部室遇到忍足時,關東大會剛剛結束。冰帝負于立海雙雙晉級,意料之中。
積蓄已久的梅雨季在關東大會後終于到來。連綿數日的雨水,空氣悶熱潮濕,好像揮手就能掃下一片雨。教學樓外的紅磚牆面被染成了更深的紅褐色,柏油路面黑得發亮,路邊的植物汲滿了水,花瓣與葉片都變得沉甸甸的,顏色鮮亮地仿佛隨時都能滴落。
然後在這樣的天氣里忍足擰開了部室的門。「哦,是你啊。」
他笑了笑,看著坐在沙發上手捧茶杯的人回過頭,然後走上前在沙發另一頭坐下。
感覺到沙發坐墊因為重量的凹陷下沉,藤川涼不動聲色地朝一旁挪了挪,兩人一起沉默著將視線轉向別處。電視櫃下的錄像機正發出 的聲響,將膠片在熒幕上粘成連貫的畫面。
那是某位近年來頗受歡迎的導演的作品,此人自出道後就以描繪令人回味的青春見長。他鏡頭下的畫面永遠充滿了飽滿的顆粒質感,看上去溫柔地像一幅畫︰夏天夜晚的星空,冬日清晨的初雪;靦腆的男生與他筆挺的黑色制服,圍著圍巾的女孩在逆光中毛茸茸的淡色長發。
分明只是些普通的片斷,卻總能引起觀眾的共鳴。
「藤川小姐你,沒有什麼想對我說的」最終還是忍足打破了沉默。
「……比如說?」藤川涼遲疑,听不透忍足話里的意思。
「比如恭喜晉級全國之類的,不是麼。」
沙發的後靠很矮。忍足說著,將左手肘擱在上面,側過身去用審視的眼光看對方。
藤川涼本能地後退,一時間對忍足話里的目的也產生了懷疑。
「……只是這樣?」
「當然,」忍足推推眼鏡,「否則……藤川小姐以為我想問些什麼呢?」
「……唔……恭喜晉級。」
「呵,听起來誠意不夠呢。」
「……」
「果然還是老樣子。」
「……哎?」
「藤川小姐你究竟在想什麼,我啊,一直都很想知道。」
對話間電影畫面上打出『終』的字樣,緊接著開始滾動播放演職人員名單。
窗外的雨又滴滴答答下了起來,越來越大,頑固地像是要把什麼澆滅。藤川涼尷尬地牽了牽嘴角,故意別過頭裝作看風景的模樣。盡管六月初的遠足後,因為網球比賽的緣故兩人許久不見,但這一刻忍足所給她的壓迫感竟不減反增。她回想起了更早之前,當少年在惠比壽的街上說出那句被打斷了的逼問時,他隱藏在鏡片後的眼神就像是能將一切看透。
最可怕的是,他在審視別人的同時,卻不動聲色地封閉了自己的內心。
他躲在自己的世界中,心安理得地窺探別人的一切。
「我在想,在全國大賽的決賽上,你們會安排怎樣的出場次序。」
似乎沒有料到這樣的回應,忍足愣了愣,緊接著探過身去。「決賽?」
「是的,冰帝和立海大附屬。」
「哦?」忍足眯起了眼,「你確定?」
「或許吧。」
「可比賽根本就沒有開始。」
「我知道。」
「那你的確定從哪里來?」
「這是我的想法,至于你信不信,我沒理由干涉。」
忍足嘁了一聲靠回沙發,像是不打算再糾纏于藤川涼的詭辯。他抱起手想了想。
「這麼說來,你又為什麼想知道我們的出場次序?」
「只是好奇而已,不能說麼?」
「不是不能,但這是跡部和監督決定的。至少現在我不知道。」
「這樣……」
「呵,難道你有什麼看法?」
終于繞到了關鍵話題。藤川涼吸了口氣,打算賭一把。
「如果可以的話,能不能告訴跡部,請他避免在單一上場。」
「為什麼?」
「這樣的話,冰帝一定能贏。」
即使只有十萬分之一的微弱可能,一旦跡部采納了這個意見,並因此讓冰帝在這一年的全國大賽奪冠,除此之外至少就能證明一點︰在這個過去的平行世界,有些東西確實可逆。即使走了彎路,即使避不過命運,但在重新經歷的人生里,還是能夠將不好的過往改變。
她相信忍足會如實轉告,但也就像預料之中一樣,跡部並沒有給她這個機會。
決賽果然是在立海與冰帝間展開,所謂十年一輪回。藤川涼趕到會場的時候之前的局數已經結束。她站在看台的最上方,正前方是黑色的記分牌,下面則是冰帝人數驚人的後援團。梅雨季已經結束,越發炙熱的陽光曬得頭頂發燙。她听見後援團浪潮般的吶喊,看見那個君臨天下的少年提著球拍走上賽場,響指之後全場寂靜,只有隔網而立的藍發少年從容依舊。
「跡部,這次可千萬不要大意。」幸村精市笑起來,語調中有淡淡的挑釁。
一模一樣的場景。藤川涼閉上眼,知道結局已定。
比賽在搶七局中結束,裁判宣布立海大取勝。被剝奪五感後跡部平躺在地上,向著天空展開雙手,仿佛在剛才的比賽中大獲全勝的不是幸村而是他自己。冰帝的眾人不敢靠前,整片球場都被安靜籠罩。就連立海大的歡呼也被掐死在喉嚨中。他們看著自家部長繞過球網,清秀的少年正微喘著氣,腳步間的遲疑泄露了他在剛才的拼搶中體力瀕臨透支的秘密。
「跡部,你真的很強。」
听覺逐漸恢復時跡部首先听見了幸村的聲音,就在離他不遠的地方。那之後視覺也順利恢復清晰,他看見頭頂上通透的藍天,耀眼的陽光,看台上黑壓壓的人群,還有幸村俯視他的臉。
「有機會的話,再賽一場吧。」
「哼,你這是在找輸麼?」
「這句話該由我原封不動地還給你吧,跡部。」
幸村向跡部伸出手,後者借力站起。兩手交握的時候,看台上壓抑已久的歡呼終于爆發。
三千世界,所謂輸贏成敗,這些在少年們十來歲的世界里被看得無比重要的東西,在他們許多年後的記憶里往往早已褪色,偶爾回想起來也只是漫不經心地一笑。但當初那種棋逢對手的樂趣,那種互相承認的快樂,或許才是最珍貴的寶藏。
球員列隊,退場,緊接著是短暫的頒獎儀式。
藤川涼依舊站在下沉式球場的看台最高處,心里有些失落,但也無能為力,畢竟從一開始她就明白,即使是其余的普通人,面對這般毫無理由的所謂「勸告」也不會輕易相信,更何況一直以來唯我獨尊的跡部?這樣想著,藤川涼的視線掃過球場。手捧冠軍獎杯的幸村;盡管看上去不願服輸卻涵養良好的跡部;來自大阪四天寶寺學園的季軍隊伍隊長︰一個看上去紳士漂亮的男孩子,還有便是他們身後各自的正選隊伍。
她一眼就看見了那個人。在剛才的比賽中,他是否也像十年前一樣贏了呢?
記分牌已經撤去,答案暫時不得而知,也沒有太多意義。
儀式結束後看台上的人也開始褪去。藤川涼隨著人流往外走,穿過長廊走過室內階梯,來到場館另一端的戶外。她去自動販售機邊賣飲料,似乎是機械的故障,販售機上貼了紙條,注明不受紙幣。她在錢包里翻找了半天,一枚百與一枚五十,顯然不夠。正煩惱時卻感到有人在背後拍她。回頭看見麻生站在那里,簡單的連衣裙,清爽的便裝打扮。
「零錢的話我有。」麻生莞爾,上前往遞幣口投入一枚五百硬幣,「想喝什麼?」
藤川涼一時說不出話來,不僅是為麻生出現在全國大賽的球場。她這才發現,即使麻生在搬家後曾與那個人失去過聯系,但東京與神奈川,冰帝與立海大的距離其實足夠他們相見。就像剛才,當麻生站在球場邊的看台,她沒有理由認不出那個曾在童真年代向她許諾的少年。
也就是說,他們兩個很可能早在比十年前更遠一些的時間點便已經重逢。
既然如此,那麼在十年後的分手之際,那個人的話又從何而來?
他們究竟隱藏了怎樣的秘密?他們之中究竟是誰曾經逃避或是欺騙?
藤川涼愣在那里的當口麻生已經按下按鈕。她將易拉罐放在藤川涼手里,「你怎麼了?」麻生好意詢問。藤川涼剛想含混過去,卻看見麻生的動作忽然停滯。她定定地看向藤川涼身後的某個方向,在那一刻藤川涼甚至覺得麻生的臉色在溫暖的六月天中顯得發白。
她同樣扭頭去看,然後同樣陷入停滯。
少年踏著一地從樹葉罅隙中漏下的碎光,就好像踏著回憶的時光隧道走來。
不變的栗色短發,不變的無框眼鏡,不變的從容步伐,就好像從記憶中復制黏貼一般。
他正從隨身攜帶的包里模出硬幣,似乎也是想買飲料的模樣。只是在看見販售機前兩人後他忽然頓住了腳步,臉色與麻生一樣逐漸泛白,顯然沒有料到會在這樣的情形下相見。
「香織。」他小聲說。
然後再藤川涼轉身的時候,他遲疑著,再次動了動嘴唇。
「還有……涼……?」
不是泛泛的「藤川桑」,也不是客套的「藤川同學」,而是那個熟悉親昵的「涼」。
涼。
涼。
涼。
無關愛恨,無關失落,那一刻藤川涼竟覺得鼻子發酸。
回憶涌上心來。仿若時光逆流,那些回憶的碎片,忽然之間便撒了一地。
甚至沒有來得及去思考為什麼在這個時間點上分明不該認識自己的柳生會如此準確直白地念出自己的名字,藤川涼只記得自己最終落荒而逃,留下同樣久別的柳生與麻生面面相覷。
但撇開柳生那聲反常的稱呼,藤川涼同時也隱隱覺得,在跨越了八年時光的偶遇里,柳生與麻生似乎並沒有表現出太多久別重逢的喜悅。相反,他們注視對方的目光都帶著隱隱的戒備與試探。那是他們之間的交流,其中存在著只有他們知曉的內情,這點藤川涼無法介入。
在她所不曾知曉的時光里,究竟隱藏了什麼,發生了什麼?
思維糾結,頭腦一片混沌。
藤川涼不斷地跑。穿過人群跑出體育場,繼而跑上東京的街道。鞋底磨擦著柏油路面,初夏的暖濕氣流掀起了額發。她不知道究竟跑了多遠。或許是二百米,或許是五百米,她甚至擔心如果就這麼跑下去,自己最終會體力透支癱坐在行人往來的街道。
她感到自己從來沒有跑得那麼快過。無論過去還是未來。
就好像只有奔跑,才能將心中的種種發泄。
直到有人死死扣住了她的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