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棋?」進藤光看著面前的棋盤,驚呼一聲,「這就是你們絲毫拉我過來這里的原因?」
本來被兩個莫名其妙的人纏上,進藤光是很不耐煩的,但能賺一頓免費的拉面,他還是不計較那麼多了。沒想到吃飽喝足之後,這兩個自稱他曾經好友的人死活將他拉到這個偏僻又人員混雜的棋會所里。
「是啊,圍棋。你以前可是最喜歡圍棋了……」和谷義高話未完,就被一邊的伊角狠狠捅了一肘子。
無視痛苦地捂著月復部彎下腰的和谷,伊角對著進藤光笑得溫和,「圍棋是很好玩的游戲,你不如也試試?我們可以教你的。」
隨手拿起一顆冰涼的棋子在手心把玩著,進藤光面露不屑,「才不要,圍棋是老頭子才玩的東西。」
「呃……」沒想到他們認識的重視圍棋和秀策勝過一切的進藤光竟然會這麼說,伊角也傻了。
面對因為男孩毫不掩飾音量的話而怒視過來的目光,兩人只得不停作揖賠罪,直到那些叼著煙看上去凶神惡煞的大叔都轉回視線,不再關注這邊,兩人才松了口氣。
雖然已經過去幾年,但當初鬧得太大,為了不讓進藤光被認出來,他們特意找了個這樣的地下棋會所,這里的人或許魚龍混雜,但都不是會多關注別人的八卦的人。
「喂喂,」和谷湊到伊角耳邊低聲說,「這真的是進藤嗎?」竟然對圍棋這麼不屑一顧。
「我也不知道啊。」伊角苦笑,「也只能繼續下去了。」
好不容易才以一個月的拉面分量換來進藤光答應學習圍棋。本以為以對方曾經的水平,即使失憶也很快能上手,沒想到進藤光還真失憶地徹底,連棋子都不會抓。
「是這樣的,食指和中指夾住棋子,手指輕柔地彎曲,然後將棋子輕輕放到棋盤上……」伊角慎一郎耐心地從頭教起,和谷義高卻早已不耐煩地四處亂看了。
過了一會,和谷轉過注意在進藤光和伊角的棋盤上,卻被盤面上的局勢逗笑了,「進藤你小子下得什麼棋啊,亂七八糟的……哈哈……」
「和谷!」伊角喝住了他,「進藤是初學,剛開始能搞明白規則就很好了。」雖然他也經常被進藤光的一些落子弄得很無力。
「這麼說,我倒是想起白川八段說過,進藤還在他的圍棋教室學過棋呢。剛開始被傻乎乎地征子征到死,哈哈哈……」和谷再次肆無忌憚地嘲笑起來。要知道,進藤這小子後來可是把他壓得死死的。
「和谷~」伊角已經無奈了。
「好好!」和谷收起了笑,一把撐在棋盤前,「你小子給我認真點!別玩玩樣!」
「我就是在玩呀~」沒想到,進藤光給了他一個讓他更火大的回答。
然而,沒等他生氣,進藤就繼續說了下去,「棋盤上有九顆星對吧?這里就是宇宙。」
他大拇指和食指拿起一顆棋子,「把一顆顆的棋子放在棋盤上,就是增加星星的數量,漸漸創造出宇宙。」
「我簡直就像神一樣。」在伊角和和谷的怔愣中,進藤光微閉眼楮,輕輕微笑。
「在這個棋盤上,」他將棋子落下,「我就是無所不能的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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緒方精次將車停在公寓樓下,有些疲憊地捏了捏鼻梁。這連天來的高強度對弈,即使他一向注意保養和鍛煉,年進30的年紀也讓他有些吃不消。
更糟糕的是,他接下來的賽程里,將會與他的同門塔矢亮對上。塔矢亮的頑強堅毅和狠絕不留余地,讓很多棋手都已經下意識地在避其鋒芒。‘妥協嗎?’職業棋手在同時面對多個賽程的時候,有選擇地放棄一些不重要或精力消耗過大的對局,將更多的精力放到主要的比賽上,這已經不是什麼新鮮的事了。事實上,很多棋手在比賽中遭遇時,都會互相有所默契,在一些不重要的對局上給予對方也給自己一些方便。
會說出「沒有任何東西,值得用玷污一盤棋的代價去獲取!」這樣激烈的話來反駁這一棋壇中的潛規則的,不惜在對局中讓對手大失臉面得罪人的,恐怕也只有那個始終純粹堅定的男孩了。
緒方靠在車座上,有些頹喪地閉上眼楮。
後天與塔矢亮的天元循環圈遭遇戰,要妥協嗎?這兩年來,塔矢亮簡直就像一頭瘋狗,逮誰咬誰。指望他能對他這個師兄手下留情實在不太可能。如果在塔矢亮身上糾纏了太多精力,似乎不太劃算啊。
可是,就這麼妥協嗎?
那個記憶中有著明亮堅定眼楮的少年身影似乎離他越來越遠。
緒方自嘲一笑,不僅年齡,他連棋藝品格都開始沒信心了嗎?沒自信能配得上那個耀眼的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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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開公寓門,意外地面對一片安靜。公寓燈沒有打開,男孩也不像往常一般坐在沙發上看著搞笑的電視節目或躺在地毯上滾來滾去地捧著漫畫書。
「光?」緒方一邊換下室內鞋,一邊向里邊喊了一聲。
沒有得到回應。
緒方皺了皺眉。進藤光今天並沒有跟他說過會晚歸,男孩也不是會不負責任任人擔心的人。往客廳走了走,解開領帶和外套放在一邊衣架上。
走進客廳,離落地窗越來越近,在輕微的腳步聲之外,另一個聲音漸漸清晰起來。
‘ 嚓’‘ 嚓’清清脆脆的細小聲音。
那是……緒方眼楮不由自主地睜大。那個聲音他極其的熟悉,從他還是只是個未滿十歲的孩子的時候,直到如今他已經功成名就,這個聲音一直伴隨著他,貫穿著他的生命。也是他為之熱愛著迷的玉石之音——棋子落在棋盤上的發出的聲音。
隨著聲音的漸漸清晰,落地窗前的場景也進入了緒方的眼簾。
窗簾打開著,幾乎是整面牆壁的落地窗毫無遮擋地露出窗外的景色。遠方高樓形形□□的燈光遙遠地喧囂著,月光清清淡淡地透過玻璃,落進公寓里。
看到這一幕的時候,緒方精次幾乎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
男孩端正跪坐在棋盤前,神情肅穆認真地將一顆顆棋子落于棋盤之上。黑白的玉石棋子,被從棋盒里拿出,夾在完美修長的兩指之間,優雅提子的動作,竟有一種驚心動魄的美感。
‘ 嚓’黑色棋子輕輕落在棋盤上,仿佛有神秘的金色流光,從指尖流轉在棋子之上。男孩低垂著眼簾,金色的劉海垂落在頰邊,美麗到言語難述丹青難描的容貌,肅然地注視著棋盤上的黑白二色。柔和的月光清淡地籠罩在他的身上,眉眼輕抬間,就是一場風華絕代。
這一幕,美得動人心魄,美得刻骨銘心,也美得神聖不可方物,美得不似人間之物。
藤崎明曾經的話語突兀出現在心頭,‘他被神明所選中,拋棄生而為人的進藤光,以之為祭品,登上神壇。’
當新生的神明坐上神座,俯瞰人間的時候,會是怎樣的表情呢?
他會懷念曾經身為人類的自己嗎?他會為汲汲營營的眾生而發笑嗎?他會為追趕在他身後的人而動容嗎?他會,有那麼一瞬間,後悔走上神壇嗎?
大概不會吧。‘大道無情,眾生平等’。
在拋棄了人性的神明眼中,所有人類,不管是曾經宿命的對手,溫情的同居人,青梅竹馬的女孩,還是攻擊謾罵他的人……大概都是一模一樣的吧,就跟一草一木沒有差別。
到了那個時候,他緒方精次,在進藤光眼中也是一樣的吧。也許最多,也只是在神明偶爾心血來潮想起來的時候,得到一句,‘哦,那個男人曾經喜歡過我。’
但,那又怎樣呢?
他所有的感情愛戀,到最後,都只匯聚成這樣輕描淡寫的一句,‘哦,他曾經喜歡過我。’
這難道還不夠可笑可悲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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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專注地擺放棋子的進藤光,突然被從身後摟進一個寬闊的懷抱里,熟悉的淡淡煙草香味充盈了他的整個鼻翼。
他想回頭說一句,‘你回來啦。為什麼不出聲?’
但是摟著他的手臂是那麼的用力,那麼的緊,讓他的雙肋都隱隱生疼。男人的腦袋埋在他的發間,他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是他能感覺到從男人身上傳來的後怕,恐慌,甚至絕望。從這個一直以來似乎無所不能的男人身上,進藤光第一次感覺到了他的脆弱。
他在害怕。
害怕什麼,進藤光不知道,他也不懂。他只能隱約感覺到與他有關,與他今天的舉動有關。
是,因為……圍棋嗎?
進藤光靜靜地任由緒方精次摟著他,安靜地等待男人的情緒過去。這是一個強大的男人,不需要也不屑于別人的任何安慰。所以,在這個時候,只需要陪著他就好。
直到月亮從窗前離開,緒方精次才終于放開進藤光。但也只是放松了力道而已,他從男孩身後輕輕環住他,下巴搭在他肩膀上。
「怎麼下起棋來了?」他試探著。拉起男孩的手,從一旁棋盒里拈起一顆白棋,落下一子。
從虛無縹緲的恐懼中平靜下來的緒方,自然一眼就能看出眼前擺放著的棋譜只是最簡單的初學者程度,甚至還有幾個在他看來明顯的可笑錯誤。
「唔,沒有為什麼啦~」不知為何,進藤光下意識地向緒方精次隱瞞了今天遇到的兩個自稱他以前好友的人,「只是看你每天都在下,突然就想試試了。」
「不是說是老頭子才玩的無聊游戲嗎?」緒方用進藤光曾經的話調侃他。
被自己的話堵住,進藤光不由漲紅了臉,氣憤地嚷嚷,「什麼嘛!我是看你一個老頭子天天一個人對著棋譜,怕你無聊才好心想學了陪你下,你還不領情!」
聞言,緒方心情好了幾分,更親密地摟著男孩,「好好,是我不識好人心,別生氣了。」
他親昵地貼了貼男孩臉頰,「作為懲罰,就由我緒方棋聖來親自教導進藤光先生圍棋吧~」
「哼!有什麼了不起的~」進藤光嘟嘟囔囔地撅起嘴。
「當然了不起了!」緒方故作夸張,「我可是棋聖誒!別人花大價錢請我教他還得看我心情呢。有我傾心免費教導,你可是賺到了!」
「說出去不知道會被多少棋迷羨慕嫉妒恨!」
「所以我應該懂得感恩對嗎,緒方大棋聖?」
「沒錯沒錯!」
——既然你注定無法跟圍棋割舍,那我就在你覺醒前,給你留下更多更多的美麗的回憶,在你身上纏繞上更多更多的無法割舍的牽絆。
——這樣,當那一天來臨的時候,只要你能夠多遲疑一下;只要你在踏出那一步的時候,腦海中,能夠為我猶豫一瞬……
——那樣,即使拼盡所有,我也會,毫不猶豫地,將你從天上拉回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