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宣遺夢 第8章 直前

作者 ︰ 臨夏微風

皎皎霞外,亭亭如蓋,松濤陣陣,鳥鳴迤邐,深谷清泉叮咚叮咚,晨光煥映花顏的倒影浮在潺潺流水上,像條彩色的緞帶,清新濕潤的空氣在雷雨後更加肆無忌憚的彌漫山間,滋潤遒勁挺拔的大樹直插雲霄。遠離喧鬧,沒有嘈雜,安謐欣賞這一葉一菩提、一花一世界,恍如穿越時光,與靖節先生一同置身在桃花源里,浮生夢中。

蜿蜒的山道上,三名豆蔻少女安步當車,怡然自得。

「我還從來沒在秋天來過潭柘寺呢,真想看看滿山紅葉的景象」,穿盤金葫蘆雙福妝花緞長衣、掐牙瓖邊綾裙的韓瑛君跑在最前面,從近身的高枝上拽下一片綠葉,仰頜貼在鼻前深嗅,自顧自地篤信說道,「一定很好看」。

她的兩頰暈紅,眼眸漆黑,周身洋溢著青春活潑的氣息。

「你這高枝攀的,也不怕崴了腳」,朱苡素展顏,秀氣的瓜子臉上梨渦漾起,高挑的身上一件茜色團花如意紋小薄衫,逶迤拖地鴉青色團花寶瓶圖樣月華裙,身披芥末綠五彩花草紋樣薄煙紗菱錦,姿形秀麗。她是高述明嫡妻朱氏的佷女,朱氏落戶京城後她曾隨同其母來高家問候,那時柔佳因高泰的話意志消沉,性格前後判若兩人,高太夫人十分憂心,見苡素乖巧懂事又年歲相當,便常邀她來家中做客,正好其母與朱氏也有個伴。這一來二去,柔佳和苡素相熟了,瑛君也和苡素相熟了,三個女人一台戲,只要她們聚在一起,準保鬧的高府上下一團的‘烏煙瘴氣’,好在太夫人古稀已過,將至耄耋,宰相肚里能撐船,不與她們計較,她們沒了約束,平日里愈發的無法無天。

「你這是眼紅我」,瑛君撅嘴,「今個兒我心情好,不與你這等閑人計較」。

「怎麼,你要到了宮里再收拾我?」,苡素蓮步姍姍,趁瑛君俯身尋花之際偷撓瑛君的胳肢窩,「那可就來不及了,娘娘~」。

「你取笑我,我要你好看」,瑛君反手扒,苡素眼疾手快一個閃身,靈巧地繞到瑛君身後,不僅沒被拿住,還成功的進行了反擊。

反復數次,瑛君沒討到好,兀自怏怏,大步流星跨到柔佳身邊施行挑唆,「你表姐欺負人,你也不管管,還有沒有王法天理了」。

柔佳嬌笑,慧眼狡黠,「她可不是我表姐,我的表姐有姓王的、姓李的、姓陳的、姓祁的,獨獨就是沒有姓朱的」。眼前的少女巧舌如簧,褪去稚氣,圓圓的鵝蛋臉,白淨柔細,雙眉修長如畫,膚如凝脂的腕上戴著赤金掛鈴鐺手鐲,著松花色雨絲錦褂子,淡粉色纏枝葡萄百水裙。

「一丘之貉」,瑛君邊朝柔佳翻白眼,邊伸長手去挽她。

「嗯,說的好」,柔佳煞有介事的點頭贊同,「都是一丘之貉,誰讓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呢」。

「小時候的事情我可記得清清楚楚,你那時候就是靠這句話欺負我的」,瑛君擰手在柔佳的胳膊上狠狠地掐了一下,咯咯笑道,「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柔佳推開瑛君,「少耍賴,你自己那時因要有弟弟了想不開,憑白拿我出氣」。

「我就不信你弟弟出生時你的心情能好到哪去,再說我那時候也是大姑娘上轎頭一回,沒有經驗嘛」,瑛君理直氣壯地反駁,話一出口,只見柔佳和苡素兩人撲哧笑彎了腰。

咚、咚、咚……

一百零八下青銅鐘聲響起,深沉、洪亮、綿長,猶如春日洗雨,滌蕩人心。柔佳站在小徑邊兒上,俯瞰山巒翠綠、桃李爭妍,喃喃道,「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我說女詩人,能不能不要在這最後的日子還這麼文藝,你有空看桃花,還不如好好的看看我,贊美贊美我,我可是哪兒都沒去,就在這兒等你呢」,柔佳沒來得及傷春感秋,瑛君已棲身湊到,強聒不舍。

「有你們相看兩厭的日子,你還擔心那個」,苡素悠悠地靠近,「這許久我也累了,上馬車吧,天黑前還要趕回去呢」。

「你呀,養尊處優慣了,進了宮看你怎麼辦」,瑛君挑眉,借機扳回一城。

「上車吧」,柔佳朝身後的丫鬟招招手,峨冠博帶的高晉翻身上馬,領著車夫和侍女騎乘而來。

「哎,你哥哥定人家了麼?」瑛君悄聲問道。

「想得美,讓你白賺輩分」,柔佳揶揄,「你這吳下阿蒙還是回去‘閉門造車’,先把書念好不遲」。

瑛君不以為然,「女子無才便是德,听說她們旗人家的格格連大字都認不全呢,保不準我進了宮,還是個才女」。

「知道知道,你女乃娘是‘理’女乃女乃,你怎麼會沒有理呢,你說的話啊那可是金科玉律,比萬歲爺的聖旨還厲害呢」,一旁的苡素調侃著越說越溜。

「你們就知道編排我,合著你們是一家人,就是比我這個外人親,枉費我一直這麼掏心掏肺的對你們,真是白瞎了一片真切切情誼」,瑛君聲情並茂,苡素笑的前仰後合,柔佳也是捧著月復,掩口盧胡。

「所以啊,這會子不想當外人,要當內人了」,苡素瞄了一眼高晉,對著瑛君催道,「快快快,你內人哥哥來了,還不去迎」。

瑛君嗤之以鼻,「哼,咱們騎驢看唱本走著瞧」。

柔佳和苡素相視一笑,對于瑛君的結束語,她們早習以為常。

瑛君不苟言笑的與高晉擦肩而過,眼楮長在頭頂上,只用兩個鼻孔出氣,高晉是毫無頭緒,一路上忖度自己到底哪里得罪了這位大小姐。

馬車里,柔佳閉目養神,時光如白駒過隙,眨眼已是五載,世事白雲蒼狗,變幻無常,父親因支持先前的雍親王,也就是現今的皇上,官職如阪上走丸,一路高升,下月即將出京遷任蘇州織造。面對這位嚴苛的新帝,他加倍的恪盡職守,塵鬢染霜、夙興夜寐,李煦的前車之鑒讓內務府眾人心有余悸,而‘另一些人’更加惶惶不可終日。

最是無情帝王家,一朝天子一朝臣。

「唉……」柔佳深嘆一口氣。

瑛君兌了兌柔佳,「又在瞎琢磨什麼呢?」。

「宮里,是什麼樣子的……」柔佳頓了頓,睜開眼,目光空靈,對于未知的前路,對于深宮紅牆,對于里面的那些人人事事,她無法想象,「我有些害怕」。

「怕什麼,不是還有我呢嘛」,瑛君大大咧咧,攬住柔佳,「再不濟還有苡素在後面頂著呢」。

「我可頂不住,你們兩個大活人是想要壓死我啊」,苡素插科打諢,內心卻十分通透,「進了宮的事兒現在想都是杞人憂天,前面那麼多人不是都出來了,可見也不是吃人的地方,自己做好自己的分內事,自然沒什麼可怕的,況且當今萬歲開了恩德,咱們二十五就能出宮,巴巴的少受好些年干罪,二十五放出來,正是好時候,宮里有了體面,嫁人也自然是往高處走,好不得混個誥命夫人,這輩子也就值了」。

「嗯」,瑛君朝柔佳問道,「你姨祖母家的麼麼親是不是封了順善夫人?我要有朝一日能混成那樣,死了也心甘」。

順善夫人?離她家的親緣遠著呢!柔佳忽而想起那日佛殿前槐樹下黛眉點點、唇若涂朱的少女,她的表姐。幼時,她不懂表姐的悲傷,現在,她懂了,是因她自己的悲傷。人總是以己喜,以己悲,自己不經歷悲傷痛苦就不會了解別人的悲傷痛苦,自己的悲傷痛苦沒有那麼深刻自然就不知道別人的悲傷痛苦到底有多麼切膚。

想到這些,柔佳有些頹唐,只听苡素嗔怨瑛君,「你呀,嘴里沒個忌諱,進了宮可不能這樣,不然還真不知道小命怎麼給丟沒的」。

「知道了知道了」,瑛君傾著身子橫到苡素背上,「就你婆婆嘴,整天的碎碎念叨」。

「我那是為你好呢……」

柔佳的思緒不知飄到哪兒,只覺耳畔瑛君和苡素的聲音越來越遠,越來越小,慢慢的沒有了,世界一片寂靜,寂靜的恐怖。

 的一聲響,馬車的車輪碾過路上的石子,左搖右晃的顛了幾下,柔佳的身子直往前傾倒,被人托扶住,這才從剛才渺然的思緒中抽離出來,凝看眼前的苡素和瑛君,她們是那樣真實的存在,在伸手可觸的距離,會說、會笑。一瞬間,柔佳覺得,要是她們能永遠這樣,那該多好。

「吁~~~」,車夫一拉韁繩,馬車緩緩停下,三人下車朝寺內行去,當日不是佛誕,也沒有盛大的法會,香客寥寥無幾。自從成為皇家寺院後,來潭柘寺的達官貴人多了,平民百姓少了,尤其是這種名不見經傳的日子,幾乎見不到人影,偶有幾個路過的,也不過是樵夫、齋士或附近的住民。

柔佳意興闌珊,瑛君和苡素卻是興致勃勃,拜過主殿的佛菩薩後,柔佳借由腿腳酸軟沒有繼續登頂,她站在帝王樹前,站在這棵據說是大唐貞觀年間植下的、已經有一千余年樹齡的樹前,遙想大唐盛世,那時候的漢家天下,那時候的風土人情,那時候,留下的,享譽千年的貞觀之治。

漢家天下?反應過來時,柔佳為自己腦海中剎那閃過的想法所驚奇。她不是漢人,她是包衣。對的,她是包衣,她不是漢人,但她,也絕不是滿人。

那自己,到底是什麼?

「小柔在想什麼?」,眉眼清秀的男子信步庭中,如今的高晉儀表堂堂,身形氣質與高斌如出一轍。

「曲突徙薪,包衣,亦是槲寄生,那麼,女人呢,是槲寄生還是菟絲子?」柔佳向高晉尋求答案。

清河燦爛的面龐敏銳地抓住根結,四兩撥千斤地答道,「妹妹學識淵博,一定知道蘇軾和佛印的故事,禪語中言‘見心見性’,心中有什麼眼中就有什麼」。

「我的心中空無一物,即將面臨的一切讓我察覺自己前所未有的膚淺怯弱」,柔佳悵然,「我害怕自己會走到截然相反的方向」。

高晉微微一笑,「我的妹妹是個心善的人」。

好像,其它的,都不重要。

言行幾何,唯獨一句,柔佳覺得心窩暖暖的,有人了解自己,有人相信自己,如果有‘如果’的時候,相信他也會明白自己,支持自己。

「你和瑛君吵架了?」,高晉適時追問。

柔佳沒有正面回答,反問,「哥哥喜歡瑛君?」

高晉不解,「你為什麼這麼認為?」

柔佳想了一想,「你關心她」。

高晉模模柔佳的腦袋,「我關心她,更關心你,她是你最好的朋友,而你,是我的妹妹」。

「哥哥喜歡什麼樣的女孩子?」柔佳很是好奇,他的堂哥會喜歡怎樣的女孩,不似瑛君,不似苡素。

「像樹一樣的女孩」

高晉的回答很簡短,樹,柔佳想,女人就像各式各樣的樹,柳樹嬌柔、桃樹艷麗、楊樹堅強。

「像槐樹那樣的女孩呢?」

柔佳不知不覺重復那日王秋行在槐樹下的言語,「槐樹即使樹冠枯死,也能在大枝上長出新的巨冠,仍是枝繁葉茂、綠冠如茵」。

高晉微愣,柔佳從他閃爍的目光中捕捉到了什麼。

「哥哥,應該會喜歡那樣的女孩」,那個有著淡淡哀傷,像白蓮一樣綻放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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