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煜的耳力極好,不過剛才听那一會兒,就辨別出哭鬧的聲音似乎出自之前摟著賈環叫「心肝兒肉」的趙姨娘之口,對那一對母子先入為主地起了幾分憐憫之心。再一看王熙鳳雖然在賈母面前一副恭謹听命的好孫媳婦的模樣,一背過身去卻擰起一對吊梢眉,一雙丹鳳三角眼微微眯著,一臉肅殺的模樣,不知道會怎麼對付那身份卑微的趙姨娘,會不會像書中說得那樣叫小廝們抓去牛糞馬糞填了趙姨娘的嘴呢?林煜不禁心中一凜。
王熙鳳邁步才走了兩步,忽覺平坦的地面上像是憑空多出來一個門檻似地,她剎腳不及,發出一聲短促的「啊」的驚呼。
因為事發突然,王熙鳳的前面後面簇擁著的丫鬟媳婦們急忙回身來扶,卻來不及,看著她硬生生地摔了一大跤,身子趴伏在地上,俏臉變得煞白,不知道是氣的還是怒的。
賈母忙命人將鳳姐兒扶過來,連聲問︰「可摔著哪里了沒有?」又罵她身邊跟著的人︰「難道你們都是木頭不成?主子女乃女乃走路,你們都不好生伺候著攙扶著,害得她摔了這一大跤?」
跟著鳳姐兒的丫鬟豐兒心想二女乃女乃又不是七老八十,除了上車下轎哪里需要人扶呢?卻一聲也不敢辯解,只跪下磕頭討饒而已,同時在心里納罕,二女乃女乃倒下去那姿勢,倒像是被什麼東西絆了一跤似地?怎麼自己倒是一點也沒覺得呢,真是個怪事。
鳳姐兒咬牙說︰「老祖宗別擔心,也沒摔著哪里。」沒摔著就怪了,膝蓋處鑽心般地疼,許是摔得烏青也未可知。
鳳姐兒又說︰「老祖宗接著用飯罷,我出去看看……」卻被賈母打斷,說︰「你就安生在椅子上坐著將息著養養罷,外面的事情,噯,老二媳婦,你出去看看。」
王夫人忙應了一聲「好」,款款地起身,一個陪房的媳婦叫周瑞家的急忙過來,曲起手肘讓王夫人扶著,同時,她的身邊迅速圍起一圈兒的丫鬟媳婦,似乎怕太太也蹈鳳姐兒的前車之鑒,摔個大馬哈。
太太可是四十多的人了,當著一屋子的人的面摔一大跤,別說太太丟面子,她們這些底下人也難免落個「不會服侍主子、笨手笨腳」的名頭,以後還怎麼說嘴呢?
結果呢,還沒到大門口,又出事故兒了。
太太倒是沒摔跤,可是,眾星捧月般往門口去的途中卻崴著腳了,挪都挪不得。
賈母驚異不已,腦子閃過「因果報應,菩薩顯靈」幾個大字,正猶豫間,林煜笑著起身,說︰「璉二嫂子和太太到底是婦人家,身子嬌貴,若不然,我和寶玉弟弟出去看看。」
賈母正想說「使不得,你遠來是客,豈有叫你去料理咱們府里的家務事的道理?」,不料那林煜動作太快,不一會兒就拉著寶玉腳步生風般地轉過了門口的大屏風,不見人影了。
不一會兒,在外面哭鬧的趙姨娘變為跪在賈母的面前,哀哀而泣︰「……老太太,你最是個心底仁慈的,環哥兒被整治得病得快死了……」
趙姨娘的本色是潑婦狀叉腰大罵,要她裝弱弱的小白花可真是為難她了,這兩句話說得她自己都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可是,演出既然不專業,效果肯定不佳。
果然,賈母一听「整治」這兩個字,頓時怫然不悅,道︰「好好地連句話都不會說!誰整治他了?倒是說出來我听听!」
趙姨娘被嚇得一哆嗦,正結結巴巴要開口說這原委呢,卻被王夫人打斷了話頭兒。
王夫人用帕子擦拭著嘴角,笑著說︰「老太太,趙姨娘這是在含沙射影說我的不是呢!環兒呢,我是在令他罰跪。我且說說我罰他的道理,老太太來評判評判。」
說著,王夫人便將事情顛倒黑白是非地說了一通︰
「那一日環兒和寶玉都來我房里給我請安,我因為在念經禮佛,便叫他們去外屋吃點心,一會兒好一塊兒去學堂。誰知環兒偏是嫉妒寶玉身上穿著的才裁剪的新衣服,又嗔著屋里的丫鬟趕著寶玉伺候卻不趕著他,便故意拿話去慪著寶玉,說是寶玉女里女氣,偏好吃丫鬟嘴上的胭脂。寶玉的性子老太太還不知道?最是個實心的孩子,被環兒撩撥得,果然就火了,兩人打起架來。環兒便故意引著寶玉往那博古架去,等寶玉追去,他卻故意裝作失手,將那架上的花瓶搖落下來砸寶玉,幸虧寶玉躲得快,沒被砸著,但是,臉上還是被劃了一道血口子,老太太細看寶玉左邊臉上。老太太想想,我那可憐的珠兒去了,現如今寶玉就是我的命根子,出了這樣的事,我豈有不過問不管教環兒的呢?可是,到底也沒怎麼管教,沒打他也沒罵他,就是叫他去院子里的一棵樹下跪著,好反省自己的錯處。環兒偏還牛心左性,死不認錯,寧可跪著。今兒臨時下起了暴雨,我在這里陪著遠客,都忘記環兒在院里跪著的事了,沒有交代丫鬟婆子們令他自去避雨,倒是招得趙姨娘這麼鬧將起來。是非經過就是如此,要說責罰,那是有的,原也是為了叫環兒收收性子,為他以後好呢,要說整治,那是萬萬當不起的。」
一席話把自己撇了個干淨,還顯出她寬厚嫡母對上黑心庶子的無奈。
王熙鳳見縫插針地說︰「太太真是用心良苦,奈何環兒全不知道太太的苦心,只當作是太太偏心寶玉,把他視作眼中釘肉中刺,一番好意全視而不見,倒是一點不如他的意了,就心底埋怨,說太太不公。見著下雨,故意不躲避,淋出病來,卻又差出趙姨娘來,當著一家老小的面大鬧這一場,到處宣揚太太刻薄寡恩,虐待庶子。要依著我說,老太太該讓老爺也來听听這事兒。老爺性子耿直,昨日若不是太太,而是換了老爺來處理,只怕早就將環兒關了祠堂了,哪里輪得著這會兒派了姨娘來老太太這里鬧,倒是叫煜哥兒這樣的初來咱們府里的貴客笑話咱們府里庶子不尊嫡母,沒規沒矩,笤帚倒放。」
賈母將寶玉攬在懷里,用手指婆娑著他臉上那一道小小的口子,心疼萬狀,又听著王熙鳳這火上澆油的一席話,越來動了氣,一口啐到趙姨娘臉上,罵道︰「總是你這樣的下作娼婦日日挑唆著,才教導出環兒這樣的黑心種子來!」
林煜一听這風向全變了,再一看王夫人用帕子遮住半邊的唇角微露笑意,眼中有得意之色,不禁起了敵愾之心,向著賈母說︰「老祖宗,外孫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賈母一向是最疼愛嫡出的老來女賈敏,自當對這外孫也是另眼相看,雖然比不上對寶玉的憐愛萬千,倒是也言听計從,忙說︰「煜兒有話只管說,外祖母家就是你家一樣的,別把自己當外人。」
林煜笑了笑,說︰「既有老祖宗這句話,外孫就直言不諱了。其實,我剛才去拜見二舅舅過來,倒是遇上了環哥兒,他昏倒在雨中,還是我抱他去一間下人的耳房內歇息的呢,當時他身上被雨水澆得精濕,滿院子的丫鬟婆子盡都熟視無睹,當時我問起,那婆子還叫我不要管,還說太太氣得很,不光是叫罰跪,還說要不給飯吃。」
若只是罰跪的話,還算是輕責,加上不給飯吃,就有些說不過去了,畢竟賈環不過才□□歲大,又是長身體的時候,這就委實有些刻薄了。
王夫人頓時臉漲得通紅,正想辯解,林煜卻又接著說了下去,「還有,他當時身上火一般燒得滾燙,嘴里就兩個字車 轆一般倒去倒來,一個字是‘渴’,另一個字是‘餓’。我倒了半盞茶水給他喝,他當時燒得迷迷糊糊的,幾乎要將茶盅兒都要吞下去一般,我從未見過有人會渴成那樣。」
賈母的臉上浮出深思的表情。
王夫人終于插上話了,說︰「我發過話,令婆子們留意環兒的,他要茶要水都便當地給他,不知道是不是婆子們疏忽,等我回去好好問問。」
林煜微笑著看往王夫人,說︰「二舅母,煜兒覺得,環兒雖是庶子,到底是府上的血脈,將來出息了,也是府上的榮光。他現在年紀小,有什麼不對的地方,二舅母盡可以教導他,只千萬給留著點面子。我原也是環兒這年紀過來的,做錯了事,被父親母親責罵,也是常有的事。可是,要是像環兒這樣,一下了課便被人拎去人來人往的院里跪著,每天被里里外外的奴才打量笑話,主子爺們的臉面都丟盡了的話,我倒是寧可是被暴打一頓,來個痛快的。」
賈母嘆了口氣,說︰「煜兒說的也有幾分道理。既如此,快遣了大夫去看視環兒,要用什麼藥材,盡管報來!還有,鴛鴦,你進屋里去取那頭里才有人送來的老山參來,給環兒勻一支去,好叫他快些好起來。等他好了,叫他來給我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