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光望著唐辭的面容,原本艷麗奪目的美人,如今也不過是個面色黃蠟、一點兒也不起眼的少年,要說「好看」,真的遠達不上。但當唐辭笑吟吟問他「是否喜愛」時,他目光閃爍,心神恍惚了那麼一下,便錯過了回答的最佳時期。
唐辭從明光的目光中看到自己的臉,很是嫌棄地皺了皺鼻子,心情一點都不美麗。上天給自己這麼漂亮的臉蛋,當然是為了讓大家欣賞,可是明光卻把她的美給藏起來!而且她好听悅耳的聲音都被變成少年聲音了!真討厭!必須趕緊拋棄這個人!
有明光這個累贅在,都不能愉快玩耍了。
當擅長揣摩人心的唐姑娘對上明光飄移的目光,再橫目掃到他微紅的耳尖,怔了一怔後,唐姑娘忍著放聲大笑的沖動——
我可愛又忠心的侍衛呀,你愛上了自己的姑娘對不對?不,你不是愛上了自己的姑娘,你是愛上了我!你日夜受煎熬,懷著對我的戀慕和景仰,卻不敢宣之于眾。你卑微的心願,就是呆在我身邊。可你是忠心耿耿的唐姑娘的替身侍衛啊!當我告訴你我已經不是以前那個人時,你該怎麼辦呢?簡直忍不住想看到你絕望又痛苦、卻因為深深愛著我而備受折磨的模樣啊!
「姑娘?」明光發現唐辭的目光變得邪氣而瘋狂,黑得瑩亮,她看著他,像是窮人看到珍貴寶藏般狂熱。這種眼神,真讓人害怕。
唐辭忍了一會兒,才把月兌口告訴他真相的望念壓下去。呵呵呵,她還沒有玩夠小侍衛,怎麼能這麼快丟掉他呢?失望,傷懷,絕望,怨恨,茫然……這一切人心中最原始的情感,最是真摯可親,值得好好品味。唐姑娘要慢慢挖掘,慢慢地欣賞。
明光看著唐辭側頭低眼,片刻後再抬起時,唐辭眼中的熱潮已經褪了下去,又變成了那個噙著笑的溫柔姑娘。但還沒等明光松口氣,這個溫柔姑娘提起之前的話題,步步相逼,「明光,你明明就是喜歡我對不對?沒有理由,沒有借口,也沒有後路,你只是喜愛我對不對?」
「……不。」明光艱澀開口,沉聲拒絕。他不能喜愛她,他們身份天差地別,他也不想為自己尋來唐辭的嘲笑。他的情感真誠而簡單,他埋藏于心,不見天日……他禁不起她的譏嘲。
唐辭愣了一下,眨眨眼,盯著明光看的目光讓青年發毛。良久,她才微笑側頭,看向遠方,「沒有喜愛我麼?很好。」
明光站在她身後,看著黃昏光線中她那模糊的眉眼。唐辭目光下垂,羽睫卻卷卷地向上翹,神色淡然,又露出絲難過悵然的表情。
唐辭悠聲,「那便永遠不要喜愛我,我是不可能回應你的。」她說完,等了一會兒,也不見明光回應,就看向他。青年只靜靜站在她身後,目光平靜,像是沒听到她的話一樣。
唐辭道,「你知道為什麼嗎?」
「……」明光微愣,順著唐辭的話問,「為什麼?」
唐辭目光又掠向了遠方,笑容很淡,「因為很久以前,我就有了自己心愛之人。此一生,除了那個人,我不可能愛上別人了。愛情的欣然和傷害,醉人和失落,我再不想嘗試了。」
「……」明光想了許久,都沒想出唐辭愛過誰。可唐辭目中的傷心,和瞬間的沉靜寥落,也不是假裝的。明光的心一點點沉下去,她沒有騙他,她是真的曾愛過一個誰。他從不知道唐辭喜愛過誰,可是這一刻,他因為她的難過而難過。
「姑娘……」他想開口安慰她,卻又拙于口。
唐辭笑了笑,目光溫柔而傷感地看著他,「如果早遇到你,說不定……」
明光的目光和唐辭的目光在空中糾纏,他的心跳開始加速,臉上溫度開始上升——如果?如果什麼?說不定什麼?他可以去奢望嗎?
「所以,不要愛上我呀。」唐辭的目光越過明光,看向他的身後。
那里,天問方丈阿彌陀佛,「唐施主,貧僧決定跟你一同走。」
唐辭面上的傷懷瞬間消失,好玩地瞅著老和尚,「和尚,你還是想說服我出家?」執著又可愛的老和尚,她喜歡!
天問方丈正色道,「姑娘資質極佳,貧僧不忍姑娘走向岔路。桃園寺的日常,貧僧已安排妥當,望施主勿怪貧僧的自作主張。」
唐辭笑逐顏開道,「我不怪你呀,喜歡還來不及呢。不過老和尚,跟上我,就是我的人了哦。你想度化我,可得努力啊。」
天問方丈雖被她亮晶晶的目光看得不自在,卻仍答應了下來。他是正確的,唐辭這樣的人,如不能入佛門,很可能禍亂塵世。他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于是天問老和尚就加入了唐家的隊伍。
又是準備了一番,唐辭上了馬車,完全無視明光擔憂的目光。唐辭捧著腮幫,樂觀地遙想沒有明光的日子。除了這張丑丑的臉很討厭,其他都很好。
明光見唐辭完全不想跟他說話,嘆口氣,也不再招她的煩。他站在桃園寺前,準備目送車隊離去,衣袖卻被人輕輕扯了扯。明光退一步,「若雲?」
幾日不見,若雲臉又瘦了些,顯得蒼白。她從袖子里偷偷遞給明光一個信封,「明公子,我有些事想告訴你,可我沒機會說。等我們車隊走了,你再看這封信,好麼?」
明光訝然,但面對若雲懇切的目光,點頭應了。若雲松口氣,趕緊離去爬上馬車,卻是猶豫了一下,回頭對他道,「明公子,我相信你的正義感,請你不要讓我失望。」
明光一頭霧水地目送馬車離開,他看到天問方丈想爬上唐辭的馬車,被唐姑娘踹了下去。明光忍笑,他的姑娘,真是威武霸氣呀。
願她安好,等他盡快處理完雲州的事,就去尋她。
在馬車離開雲州時,若雲拿來一幅地圖,問唐辭走哪條路。
唐辭似笑非笑地看她,「走之前,明光不是把我的路都給安排好了嗎?」
若雲心頭直跳,結巴道,「因、因為我覺得,姑娘可能有自己的想法。」她手顫顫地指著一條路,「這條路更近些,能更快趕到瀘陽……」
唐辭笑問,「為什麼我要去瀘陽?」
「……姑娘不是一直在找懂些法術的大師嗎?奴婢找人打听過,瀘陽有位道士……」
「哎呀其實你不用說這麼多,」唐辭津津有味地欣賞了一番若雲緊張的情緒,便點了頭,「不走官道,走桑林這條路嗎?真不愧是我的丫鬟呀,這麼了解我,那我們就走這條路了。」
「姑娘不用再考慮考慮?」若雲緊張得手心出汗,她每次跟唐辭說話,都覺得自己被唐辭用目光釘成死人,在一遍遍凌遲。
唐辭︰「不用,我們就進桑林。」若是我再考慮考慮,親愛的丫鬟,你的心願不就落空了嗎?我是多麼善良的人,當然見不得你失落了。
希望你帶給我驚喜哦,呵呵。
同時刻,重新回到桃園寺的明光,打開了若雲遞給他的信。他的面色原本平靜,但隨著信讀下去,臉色卻一點點白下去,變得凝重。他快速起身,掠過身邊一干人疾走,向唐辭居住過的院落尋去。
因唐辭離去,和尚們開始清掃院落,看到明光進來,都愣住了。明光壓根不理會他們,直接推開唐辭的房門,幾步到竹床邊蹲下,他掀開垂下的瓔珞,探手向床底。
過一會兒,明光怔怔看著手掌上的肉球出神。
因沒有得到看護,肉球已經有些腐爛,不再瑩潤。可是,明光是習武之人,他五感遠比正常人強大,只消一眼,他的心就沉到了谷底︰這是人的眼球。
若雲沒有騙他。
那一瞬,明光覺得茫然,他跪在床邊,目光長久地看著手中肉球。他依然可以為唐辭找到千千萬萬個理由,卻騙不了自己的心。在已經有所懷疑的基礎上,再加上若雲的佐證,他還能如何對自己說,唐辭仍是以前那個唐辭?
若雲說︰「姑娘早已不是那個姑娘了,她身體里,有個怪物,那個怪物在欺騙我們,並試圖殺害我們。之前那晚的迷藥,不就是證明嗎?」
若雲又說︰「她很可怕,我看到過她那種想殺人的眼神,所以我不敢露出馬腳,也不敢呆在她身邊。可是我不敢對別人說,我怕被她發現,自己再活不成。明公子,你一定不想這個怪物佔據姑娘的身體吧?你是姑娘的貼身侍衛啊!在姑娘可能被那怪物殺死的時候,只有你,是不能放棄的。」
若雲最後說︰「我身邊還有更多的證據,明公子追上我們時,我會讓公子看到的。」
明光手攤在面上,蓋住他的神情。
昏黃陽光從窗縫間瀉出,他一動不動,長久沉坐。
怪物麼?
明明是……唐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