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胭脂樓中胭脂茶
水墨字畫白綾帳子里,傳出劇烈的咳嗽聲。
好半晌,對方才止住咳,一只蒼白枯瘦的手從帳子里伸出來,然後迅速被一雙女人的手握緊。
「我可憐的兒。」一名中年美婦坐在床沿,雙手緊緊握住他的手,恨不能將自己的余壽灌進這只手里,「你想要什麼,說給娘听,娘給你拿。」
「娘,我怕是活不了啦。」一個低沉嘶啞的聲音在帳子里響起,「只是黃泉孤冷,兒子一個人下去,實在覺得有些寂寞。」
「你放心好了,娘定會找人幫你說一門陰親。」中年美婦泣道。
平安縣近些年雖文風鼎盛,但仍舊俗難改,誰家若是夭了少年少女,便一定要為之尋一門陰親,否則的話孤墳下葬,豈不是要壞了祖墳風水?
只是這婦人心中只有三分為祖墳,倒有七分是為了兒子,心道兒子不但相貌出眾,而且文采裴然,若不是得了這怪病,只怕京里的世家貴女也能配得,如今是沒有辦法了,但也不能委屈了他,定要為他尋一個年紀相仿,容貌標致,兼之身家清白的女子陪葬……
結果帳中人一句話就熄了她心里的念頭。
「兒子心中只有一個人選。」只听他放緩了聲音,輕輕吐出一個人名,「胭脂茶樓……唐嬌。」
唐嬌現在尚且不知,因為某個人的一句話,她將陷入一場大麻煩中。
如今她正坐在胭脂茶樓里,陽光從右側的窗口照進來,她發髻上的那支金步搖微微顫著,灑下亂金一片。
斜抱琵琶,素手撥過,珠滾玉盤般的琵琶聲奏起,唐嬌開口念道︰「商九宮夜半過墳場,不想亂墳崗上竟轉出一個衣衫不整的絕色美人兒……」
「停!」台下唯一的听眾喊了一聲停,然後叉著手指,對唐嬌嚴肅道,「書生和女鬼的故事已經俗透半邊天了,換一個。」
唐嬌馬上換了個調子,一邊慢撥琵琶,一邊輕柔婉轉的說道︰「商九宮窮困潦倒,家徒四壁只有一狗為伴,一日商九宮病倒,為了照顧他,那狗兒就地一滾,竟變作一名絕色美人兒……」
「慢!」台下那人再次喊停,「最近鎮上正在肅清風氣,人獸什麼的絕對過不了!你給我換!」
調子拐了個彎兒,極盡纏綿徹骨,那懷抱琵琶的美人索性唱了起來︰「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商九宮打開柴門,看著眼前的高大僧人,與之相視一笑,一切盡在不言中……」
「你給我住口!」台下那人忍無可忍的打斷道,「人獸已經不能忍了,兩個男人相視一笑更加不能忍……還有,你別每個話本都用我的名字成不?」
「你到底想怎麼樣嘛!」唐嬌袖子一甩,不滿的說,「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干脆你自己寫個話本好了!」
分明是惱怒的語氣,可由她說來,卻是未語先笑,眉眼彎彎,可謂嬉笑怒罵皆成嬌嗔,讓觀者滿腔的怒火都化作了一腔柔腸。
商九宮便是如此。
他揉著眉心,但覺頭疼無比,眼前這小姑娘罵又罵不得,夸又夸不得,看她一副嬌滴滴的模樣,誰能狠下心腸罵她,可要是不罵她,她就要上房揭瓦!看看她最近說的話本,男人與狗,男人與貓,男人與黃瓜精……這世上的女人都死光了嗎?男人一定要跟這些玩意在一起嗎?罵了她一句,從此話本里的男主全變成了他……
「不管怎麼樣,你這次給我正經點。」商九宮放下手,正色道,「講三皇五帝,女媧補天,實在不行你講一個和尚和三只畜生的故事……不然出了事,我可不會去牢里看你!」
「一個人坐牢多無趣啊。」唐嬌幽幽一嘆,「你放心吧,我要是被抓走了,肯定把你也給供出來,咱們兩個在牢里有個照應,你給我做飯,我彈琵琶給你听。」
……那一刻商九宮覺得自己真是家門不幸,才會召了這麼個說書先生進來。
但誰叫客人們就吃她這套呢?
跟其他的說書先生不同,唐嬌總能第一時間抓住客人的心,她說的那些話本,本本淺顯易懂,字字風月無邊,無論是文人墨客,還是販夫走卒,都能听得懂,也都能從中尋得樂趣,別的說書先生想要效仿她,可他們有她這樣細女敕的手指嗎?有她這樣嬌美的笑靨嗎?有她這樣妾發初覆額的風情嗎?
故而胭脂茶樓總是客如雲來。
泰半原因,是為了飲她這杯胭脂茶。
這不,巳時剛過,茶樓外頭就有人在敲門,叫嚷著要進來听書喝茶。
「來了來了!想拆房子啊!」商九宮回頭吼了一聲,然後揉著眉心,無奈的對唐嬌說,「算了,今兒你就回去歇息吧,我讓曹先生替你的班。你也別光顧著睡覺,總要勻點時間出來,好好想個新話本,記得!不許人獸!不許人鬼!更不許男男!」
「我知道了!」唐嬌說完,抱起她那張紅木琵琶,款款向商九宮福了福,便走後門出去了。她這前腳剛走,後腳茶樓里就塞滿了人,听說今天早上的說書人從唐嬌換成了曹先生,登時罵罵咧咧,走了一半。
莫說他們,唐嬌心里也在誹謗不已。
鎮上茶樓不少,說書人更多,但一個茶樓通常只請三個說書人,分作早場,下午場以及晚場,通常晚場最火爆,鎮上的人晚上沒事可干,就會帶著全家老小到茶樓里听書,其次是下午場,最後才是早場。
唐嬌年紀小,資歷薄,爭不過那些老人,只能說早場。說午場的劉先生倒還好,晚場的曹先生卻時常倚老賣老,拿她當丫鬟使,不但指使她端茶倒水,還對她毛手毛腳,不過如今可不同往日,唐嬌的風頭越來越盛,已經隱隱壓過了曹先生一頭,想來取代他,成為晚場說書人也不過是時間問題。
哪知道姓曹的輸不起,居然找人把胭脂茶樓給告了,說茶樓雇了歌女,每天早上唱些艷詞浪調,壞了鎮上的風氣。
這簡直是紅口白牙,壞人清白!歌女屬賤籍,唐嬌雖然出生貧寒,卻仍是清白人家的女兒,怎憑他一句話就成了賤人?且書生女鬼,狐仙花妖,那是自古傳唱至今的故事,三皇五帝都沒說個不是,怎麼到了他曹先生嘴里,就成了艷詞浪調了?
「算了,敵人勢大,姑且伏著。」唐嬌心道,「反正左右不過數月,忍忍便過去了,當務之急,還是要想個新本子,否則人氣一散,再難聚攏,豈不是要讓姓曹的笑死……只是這也不許寫,那也不許寫,到底寫什麼好呢?難不成真寫三皇五帝女媧補天?」
想到這里,唐嬌便腳下拐了個彎,走進了坊間書肆,買了幾本有關歷代帝王將相的話本,打算帶回家中好好研讀一番。可等到了家里,沒翻兩頁就開始打瞌睡,不得不掩卷長嘆。
「怎麼都似一個模子里造出來的啊。」唐嬌懊惱的說,「無論是皇帝還是將軍,都是相貌堂堂,威震四方,一個眼神過去,敵人全部嚇得咬舌自盡了,一個笑容過去,女子們全都哭著喊著要嫁他了,還哭爹喊娘的表示多多益善,一定要娶滿十八房妾否則奴家不依啊嚶嚶嚶嚶……」
胡亂再翻了幾頁,唐嬌便看不下去了,索性丟開手里的話本,自書架上取了幾本新出的才子佳人,津津有味的看了起來。
道是書中不知歲月,不知不覺已是傍晚時分,眼看太陽已落下山去,唐嬌居然還不覺得餓,指下又翻過一頁,忽然低低的咦了一聲。
只見一張雪白的宣紙壓在淡淡有些泛黃的書頁中,背後密密麻麻布滿了字。唐嬌抬手將那張紙給抽了出來,翻過來一看,之後眉頭一挑,看出來這是一篇新話本,故事很簡單,說得是一個少女獨居一室,夜里被歹人騙出去殺了的故事。
「這行文可真是一筆流水賬啊。」唐嬌笑著搖搖頭。一目十行的往下看,然後眉頭一皺,忽又將目光跳回到第一個行,重新看了起來。
越看,就越感到身上發冷。
她原本以為這是書肆主人隨手寫的小故事,夾在書中忘記取了出來,結果被她給一並買了回家,但是書肆主人怎會知道她的桌角矮了半分,不得已只好墊了一本《烈女傳》;他又怎會知道她嫌壁上太單調,自己畫了兩幅仕女圖掛了上去,而且兩幅都是用自己當主角,一副玩貓一副逗狗;他又怎會知道,她枕上有一道紅印子,那是兩天前她一不小心印上去的胭脂痕,因這幾日事情太多,所以一直忘記洗了……
不錯,紙上雖然流水賬,但實際上,卻是用一種極為精確冗長的筆調,描繪出了唐嬌的住處,包括她書架上有幾本書,哪幾本書折了頁,折在第幾頁,全都記在了這張紙上。
而故事最後,是一句非常短小精悍的句子。
「是夜,歹人至,騙得少女開門,然後將之殺害……」
讀著這句話,唐嬌莫名覺得背上生涼。
她心中不禁升起一個荒謬的想法,若這則故事寫實,那故事里的少女,可不就是她麼……
「咚咚咚!」
三聲敲門聲斷了唐嬌的思緒,她轉過頭,望向自家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