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娉娉裊裊十三余
唐嬌面色冷峻的躺在床上。
外頭打更的已經敲了三更的鑼,可她還是睡不著。
因為某個跟蹤狂正坐在她的床邊,容貌恰到好處的融在夜色里,隔著軟煙色的羅帳,一言不發,靜靜看著她。
不在沉默中滅亡就在沉默中爆發,唐嬌很想開口對他說,夜深了,各回各家各找各媽吧!可是話到嘴邊,想起那三個生死不知的殺人犯,她就一個寒顫,硬生生把這話給吞了回去。
一個連殺人犯都不怕的跟蹤狂,她實在沒有勇氣對他說狠話。
「睡不著嗎?」男人的聲音忽然在夜色中響起,「需要我陪你說說話嗎?」
明明是一番善解人意的說辭,但不知為何,由他說來,卻讓唐嬌感受到了深深的壓力。
咽了咽口水,唐嬌開口問道︰「那三個歹人呢?你放了他們嗎?」
「怎可能。」他平靜的聲音里似乎隱藏了一絲冷酷的笑意,「我把他們種在院子里了。」
「……啥?」唐嬌糊涂了,「什麼叫種在院子里?」
「就是全身埋在土里,只露出腦袋,和一只右手。」他回答。
「……為什麼要這麼做呢?」唐嬌更覺疑惑,「明天還要把他們挖出來送官,多麻煩啊。」
「為什麼要送官呢?」他笑了,那種沒有起伏的聲線,使得他的笑聲顯得異常殘忍,「我也可以審訊他們,而且效率遠遠超過官府,更不會因為他們求饒或者賄賂,就把他們放掉。」
唐嬌︰「……」
听完他這番話,唐嬌僅剩的那點睡意都消失了,整個人從鼻尖開始沁出冷汗。
「熱嗎?」他忽然問道,問完,從唐嬌枕頭底下抽了張帕子出來,然後非常自然得給她擦汗。
他的動作輕柔而又小心翼翼,就仿佛在擦拭一件傳國之寶,偶爾之間,略顯粗糙的指月復還會刮過唐嬌的臉頰,一股陌生的,肅殺的,男人的氣息,撲面而來。
這樣的待遇,唐嬌只在七歲之前受到過,如今她已經十四了,實在有些消受不起,她努力想要止住汗,結果因為太過緊張,反而汗如雨下,不一會兒便連手心也變得濕漉漉的。
對方沒有一點怨言,他非常細致,溫柔的為唐嬌擦汗,從她的額頭開始,一點點向下,擦過額頭,擦過鼻尖,順著臉頰的弧度慢慢擦到脖子里,然後,他牽過唐嬌的右手,掰開她的手指,一根一根擦拭她汗濕的手指。
「不用緊張。」他一邊擦著,一邊說,「至多明天下午,那幾個歹人就會告訴我們幕後主使是誰,然後,我就會處理掉他們。」
「是,是嗎……」唐嬌很想說她緊張的源頭壓根就不是那幾個歹人,而是你,但最後這話還是沒敢說出口,她干巴巴的笑了一下,問道,「這事還有幕後主使?」
「對。」他笑道,「其實他們剛剛就想說出主使者是誰……不過,不急。先讓他們在院子里放一碗血,體會一下痛苦,無助,絕望,然後再說不遲。」
說完,他將唐嬌的右手塞回薄被里,又將薄被拉至與她鎖骨齊平,這才低低的說︰「睡吧,明天還要工作呢。」
唐嬌這才想起明天早上她還得去胭脂茶樓說書……不,不是明天早上了,而是今天早上,看外面這半明半昧的,眼看著快要天明了,唐嬌趕緊閉上眼楮,能睡一會是一會,哪怕只能眯一會也好。
許是因為夜里折騰得累了,唐嬌眯了一會,居然睡了過去,待她再次睜開眼,晨曦已經照進窗台,一朵桃花曲折橫斜過窗外,上頭停著一只小鳥,時而啄食著花朵,時而發出悅耳的叫聲。
唐嬌無聲的側過頭,看著床邊,那里已經沒了那個男人的蹤跡,只剩一張高背直立木椅靜靜立在那里。
「是夢嗎?」唐嬌迷迷糊糊的環顧四周,然後面色一僵。
她看見了房梁上的那條麻繩,黃褐色的麻繩結成一個繩圈,靜靜的吊在房梁下方。
咽了聲口水,唐嬌盯了那繩圈好一會,才走下床來,朝後院走去。
她的屋子很小,院子也小,方寸之地只夠曬曬衣服,或者種幾盆花。唐嬌本想到院子里摘根楊柳枝用來漱口,豈料剛進院子,就看見井邊上擱著一只臉盆,里面盛滿了熱水,白色水汽蒸騰不止,猶如雲煙般氤氳而起,雲煙里停放著一只小碗,碗口邊沿架著一根新鮮的楊柳枝。
唐嬌看著這只盆,半晌說不出話來。
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拿起那根楊柳枝,放在鼻子下面一嗅,發現上面居然灑了一層青鹽。
唐嬌盯著那層青鹽,老半天都沒舍得把它塞嘴里漱口。青鹽,這可不是用來吃的,而是富貴人家用來淨口的,至少四百文一斤,便是平安縣這種富縣,也不是誰都用得起的,用得起的那幾戶人家,也只有老爺太太在用,下面的公子小姐,若是受寵的還能分到一些,不受寵的就只能舌忝楊柳枝或者用手指漱口。
唐嬌的面色陰晴不定,琢磨著要不要把這青鹽抖下來拿去賣了,最後還是嘆了口氣,將楊柳枝塞進嘴里。
沒辦法,旁人若是問起,她可說不清這青鹽的來路,難不成要告訴人家,是某個跟蹤狂獻出來的殷勤嗎?
漱了一半,唐嬌舀了半碗水,輕輕抿了一口,在嘴里咕嚕咕嚕轉著。
「嗚嗚嗚!」一個古怪的聲音從她背後發出,唐嬌疑惑的轉過身去,然後一口水就這麼噴了出來。
只見院子盡頭,靠牆壁的泥土里,埋著三個人頭。
看模樣,分明是昨天夜里想要入室殺人的歹人,他們果如跟蹤狂所說,被種在了院子里,只露出頭和右手,三個人嘴里都塞著碎布,眼上也都蒙著黑布,而右手手腕上都割開了一條細小的血線,手腕下面還放著一只小碗,里面都盛了半碗多血。
仿佛是怕他們三個人的丑臉嚇著了唐嬌,某個人還特地移了幾盆花,裝飾在他們腦袋邊。
此時此刻,三人哪里還有昨天夜里的威風與凶惡,听到院子里有動靜,一個個從喉嚨里發出嘶吼,蒙在眼楮上的黑布已經被淚水濕透。
對這三人,唐嬌心里沒有任何一絲同情,且不說以他們三人昨天的樣子看來,顯是殺人慣犯,就說齊國現今的法令就已經明言規定,夜無故入人家者,殺之無罪,她就算是直接把他們三個殺了,官府也只能送她張「勇斗歹徒」的橫幅,不能判她有罪。
就是青天白日的看到地上有三個腦袋,感覺有點寒顫,再看看他們碗里的血,唐嬌哆嗦了一下,匆匆漱完口,便跑回屋去了。
惡人自有惡人磨,他們三個還是交給那跟蹤狂吧。
結果前腳踏進房門,唐嬌便整個僵住。
這才多久,她才刷了牙洗了個臉,桌上就已經擺好了三菜一粥。
菜倒不是什麼豐盛佳肴,一碟腌蘿卜干,一碟涼拌皮蛋,一碟桂花女乃糕,紅的綠的都有,香的甜的都有,再加上一碗熬得稠稠的雞絲粥,這場景不是做夢也勝似做夢了。
只是,依然是噩夢。
他到底觀察了她多久,才曉得粥品里她最鐘愛雞絲粥,以及吃雞絲粥的時候,最愛搭配的就是這三種小菜。
再聯系他寫下的那則短話本,以及話本里精確冗長的關于她房間的描寫……
唐嬌覺得自己再一次認識到了,什麼叫做無時無刻無地的看著你……
一時間,連平日最喜愛的雞絲粥也變得難以下咽,一勺粥舀上來,還沒吃,眼珠子就開始四處亂轉,總覺得有一股視線落在她的身上,可又說不清那視線從何而來,或許是從房梁上,或許是從櫃子里,或許是從床底下,又或許根本就是近在咫尺……
「怎麼不吃?」一縷溫熱的呼吸吹在她脖子後面,「不合胃口嗎?」
「沒,沒有。」唐嬌嚇了一跳,急忙把勺子里的粥往嘴里送,只是握勺的手有點發抖。
見她開始吃飯,後面的男人便沉默了下來。
半晌,一只手從身後伸出,慢慢撫上唐嬌的發頂,指尖握著一柄桃木小梳,梳齒插進唐嬌濃密的烏發中,從發頂一路梳至發尾。
「別動。」另一只手按住了唐嬌的肩膀,他說,「你吃飯,我幫你梳頭。」
「……」唐嬌一邊喝粥,一邊將目光掃向桌角的那張黃銅鏡子,試圖從鏡子里看到他的長相。
但是很可惜,這張鏡子是從坊里掏出來的廉價品,不但鏡面模糊,而且上頭還裂了一道縫,照鏡子的時候,左臉與右臉總是不對齊的。唐嬌盡了最大的努力,卻只能看到對方穿了一件黑衣服,有著欣長的體型,和一雙漂亮的手。
「好了。」他的動作很快,而且手指極為靈巧,半碗粥的功夫已經為她梳好百花分肖髻,然後抬手拾起妝奩盒中的那支金步搖,斜斜插進她的發髻里。
風入軒窗,幾片桃花吹落在唐嬌的臉頰與肩上,但見她垂睫頷首,發髻上碎金點點,面頰淡淡生暈,正是豆蔻韶華好顏色,娉娉裊裊十三余。
「去吧,中午記得回來吃飯。」身後那人說,「到時,我把審訊結果告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