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嬌被王夫人留在府邸里的消息傳出去,負責三更話本案子的衙役雖有怨言,但人畢竟已經在羈候所里審過了,嫌疑又不是很大,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
唐嬌就此客居西廂。
但除了睡覺在西廂,其他時候多半是留在東廂陪伴暮蟾宮。
王夫人和家丁路過窗外的時候,看見的情景是這樣的。
白綾帳子輕如雪,病弱的少爺斜躺在帳後,閉目假寐,側耳傾听。美貌少女抱著琵琶坐在帳外,素手撥弦,歌聲婉轉,偶爾撥錯了一個調子,帳子里的人便無奈的睜開眼,抬手招她過來,嘴唇隔著如煙似霧的紗帳,指出她的錯誤……
實際情況是這樣的。
「唐姑娘,我突然發現一件事。」暮蟾宮隔著紗帳說道,「三更話本一案中,其他人都是受害者,只有你……是受益者。」
「哎呀,說得人家好像幕後黑手一樣。」唐嬌柔聲道,「可人家又沒得多少好處,至多掙了幾個錢,最後還不是跟其他人一樣,遭了牢獄之災嗎?」
「你怎會有牢獄之災呢?」暮蟾宮搖搖頭,「誰都知道犯人是個男人,就算是想栽贓到你頭上,也栽贓不了啊……哎,也不知道真栽贓在你頭上,那個人會不會挺身而出,前來救你。」
「若是這法子能成,小女子何惜此身。」唐嬌掩唇一笑,「只是,公子可是即將三元及第,名留青史之人,若是眾目睽睽之下,對小女子做出栽贓陷害這種事,只怕要受天下人詬病呢。」
「唐姑娘真是處處為我著想……」暮蟾宮笑道。
「哪里比得上公子對小女子的一往情深。」唐嬌猶抱琵琶半遮面,嬌羞道,「若不是公子仗義執言,只怕小女子現在早就為那只琉璃盤賣身還債了。」
「我不過是一次援手,哪里比得上那人次次相助。」暮蟾宮微微一嘆,「簡直讓人懷疑,他是否對你懷有傾慕之心。」
「哪里的話,公子也一直在幫我啊。」唐嬌笑眯眯道,「生怕我再被旁人欺負陷害,索性將我放在眼皮底下,日日相陪伴,直到夜里才放我離開……公子此舉,該不會也是出自于傾慕之心吧?」
暮蟾宮︰「呵呵呵呵呵呵呵。」
唐嬌︰「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某個路過窗外的丫鬟听見笑聲,側首往屋子里張望,臉上羨艷至極,心中忍不住感嘆,少爺和唐姑娘真是郎情妾意,瞧他們笑得多開心啊。
外人純看熱鬧,他兩的痛苦只有他兩自己知道。
言辭交鋒這種事,原本是暮蟾宮的強項,奈何……他現在病的都快入土為安了,怎能跟精力充沛的小姑娘比持久?
唐嬌勝在體力旺盛,但是……也只有這個優點了,比腦子比心智,她完全不是暮蟾宮的對手,在他的連番逼供之下,她終于艱難的模索出一個應對的法門,既對方跟她談案子,她就跟對方談感情,無論對方逼問她什麼,她都要反問一句,你這麼關心我,是不是喜歡我?如此雞同鴨講之下,最後自然是誰也奈何不了誰。
這樣高強度的戰斗之下,兩人都不免精疲力盡,進而胃口大增……
到了午飯的時候,暮蟾宮吃了整整一碗銀耳粥,而唐嬌……吃了一臉盆面。
聞此喜訊,王夫人臉上簡直要笑出朵花來,看唐嬌的目光也越來越和藹,前幾天還當她是十全大補丸呢,現在看她的眼神像在看人參精……
之後,讓她嫁進門做妾的話題又重新提起,身邊的人或明示或暗示,或唱紅臉或唱白臉,對此,唐嬌只能低著頭裝傻,心里頭哀嚎道,你家公子缺的只是解藥,而不是什麼沖喜小妾,采補對象……
雖說府上還有一名小公子,但那是庶出的兒子,加上無論長相天資亦或者是未來的前程,都比不上大公子,所以見暮蟾宮漸漸好轉,暮府的人都滿臉喜色。
不過也有人例外,比如綠初。
隔天下午,唐嬌仍留在暮蟾宮房里,今日的唇槍舌戰告一段落,兩人都有些乏了,正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話,忽然听見一陣啼哭聲,隨後一名綠衣女子便沖進門來。
「少爺!」她一進門,就撲通一聲跪在地上,膝行至床前,哭得肝腸寸斷,「夫人就要把我配給來福家的佷子了,求你替我說說話吧!」
「綠初,你年紀已經不小了。」暮蟾宮仿佛剛剛從假寐中驚醒,聲音有些慵懶低啞道,「況且來福家的佷子質樸能干,你又有什麼不滿意的呢?」
「少爺,我們兩個是一塊長大的,我對你的心思,你難道還不明白嗎?」綠初一邊哭,一邊將抱在懷里的琉璃盤子慢慢舉起,「之前是我的錯,我不該拿這樣珍貴的琉璃盤子待客,但是摔破盤子的人畢竟不是我啊!求你看在我陪了你這麼多年的份上,原諒我這次,讓我繼續留在你身邊吧……」
唐嬌冷眼旁觀,目光掃過那張盤子,被陽光一照,那張琉璃盤更顯得流光四溢,里頭的那只潛龍仿佛要飛騰而出,駕雲氣而入長空,只可惜無數的裂縫布滿盤身,即便用膠補過了,但這盤子已經從絕品變成了次品,再難登大雅之堂。
暮蟾宮隔著白綾帳看著她,卻久久的沒有伸出手,去接這張盤子。
「少爺,你為何這麼狠心!」綠初急得大哭道,「你一向寵著我的,前年我說喜歡听撕扇子的聲音,你就你的扇子都給我撕,那些山水畫扇,灑金絹扇合起來,難道還比不上一張盤子嗎?當日對我千般寵愛,為何今日卻要棄之如敝屐呢?」
暮蟾宮嘆了一聲,伸手出帳,接過那只盤子。
綠初眼中閃過一絲喜色。
她也是被暮家人寵壞了,她娘是暮蟾宮的乳母,她女乃女乃又是王夫人的乳母,這層關系下來,使得綠初比別人都不同,不但打小留在暮蟾宮跟前,陪他一塊長大,而且眉眼長開,剛剛曉事的時候,就被大夫人點著鼻子,說是喜她長得玉雪可愛,要她將來嫁給自己兒子做妾。
這不過是當日大人們的一句戲言,但綠初就以為得了諾,從此越發不把自己當奴婢,在大夫人和暮蟾宮面前還能節制些,到了小丫鬟面前,就要擺出一副姨娘的派頭,指使人家做這做那,還不給好臉。
等到暮蟾宮病了,也沒見她收斂,她總以為憑借自己女乃女乃跟大夫人的情分,就算不能嫁給大公子做妾,至少也能嫁給小公子做妾吧?這可是大夫人當年親口承諾過的。
直到唐嬌出現,暮蟾宮的病情也跟著好轉起來,綠初的心思便又跟著不同。
比起小公子,終究還是大公子前程更為遠大。綠初想到這里,便看唐嬌不順眼,覺得對方奪走了暮蟾宮對自己的寵愛,威脅到了自己的地位,可是無論是大夫人還是暮蟾宮都希望她嫁進來當妾,她不能違了主子的意思,自然只能在私底下弄些小手段,好叫她失寵的快些。
于是她從八寶閣里將潛龍入淵琉璃盤拿了出來。
這不但是暮蟾宮最喜歡的盤子,同時還是大夫人的父親,王丞相送他的禮物,預祝他能三元及第,潛龍出淵,如今尚未及第就打碎了盤子,已是不詳,日後若是暮蟾宮進京殿試,總是要過他府上一敘的,到時候若是大少爺三元及第了還好,若是沒能三元及第,再被人提起這盤子,以及這盤子被某個侍妾打碎了的事……
綠初覺得自己的計劃天衣無縫,奈何中途便被暮蟾宮看破,不但看破,還出言提醒了大夫人。
大夫人想明白之後,立刻就要發落她,可是綠初心比天高了那麼多年,哪里肯就這麼順著她的意思,嫁給一個大字不識的粗鄙漢子,于是求到暮蟾宮面前,也不敢再在他面前使小計謀,只想用過去的舊情打動他……
現在看來,這招果然有效,大少爺的心腸果然還是軟的,他果然還是念著她寵著她的……
勝利在握,綠初臉上浮現出一絲微笑,然後這笑容僵住了。
暮蟾宮這幾天身子已經好了不少,雖不能站,但至少還能坐,只見他慢慢撐起上半身,端方的側坐床上,烏黑的頭發披在腦後,一段白色的袖子從帳子里伸出來,修長的指尖,似墜非墜地拎著那只剛剛修復的琉璃盤。
「綠初,你還是沒懂。」他說完,松開了手指。
琉璃盤墜在地上,摔了個粉身碎骨,這一次,只怕再難重圓。
綠初愣愣的看著地上的碎片,她壓根就想不明白,為什麼琉璃盤會落得這個結局,就像她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落得這個結局一樣。
倒是唐嬌旁觀者清,看懂了一些。
恐怕暮蟾宮的意思是,我給你的東西,你可以接著,隨便你怎麼折騰怎麼玩,比如那些扇子。但是我沒給你的東西,你不可自取,比如那只琉璃盤。
其實這一點,大夫人也是一樣的,她可以選擇把綠初嫁給哪位公子當妾,但不會允許綠初自己來挑剔和算計兩位公子。
綠初不懂,還過度恃寵而驕,于是犯了忌諱,不一會,外面就沖進來兩個健婦,任她大哭大鬧也不理,一人一邊將她給拖走了。她們走後,又來了個小侍女,把地上的盤子碎片給掃走了。
「可惜了這琉璃盤。」她打掃的時候,忍不住嘟囔了一聲,「好不容易修好的,怎麼又打碎了。」
待她走後,暮蟾宮輕輕搖搖頭,隨口一問道︰「唐姑娘也這麼覺得嗎?」
「其實也沒什麼可惜的。」唐嬌也是隨口一答,「既然沒能保存好它,至少要親手毀了它,留下絕世美名,總好過讓它歪歪扭扭渾身是縫的留在世上。」
暮蟾宮微微一愣,然後忍不住笑出聲來。
他的笑聲非常動听,猶如銀瓶乍破,猶如珠滾玉盤,猶如飛瀑流泉,猶如雲龍低吟……屋子里的樂器那麼多,但沒有任何一件能比得上他的音色。
好不容易才笑夠,他抬手示意唐嬌過去。
唐嬌簡直被他笑得莫名其妙,滿頭霧水的走上前去,剛剛坐下,就看見一只蒼白的手朝她伸來,靈巧的手指卷起她一縷鬢發,牽進白綾帳子里。
白衣黑發的少年端坐在帳後,猶如蓮台上面容模糊的神祗,低下頭,細嗅指尖纏繞的那縷發絲。
唐嬌的心頓時提到嗓子眼了。
他該不會是發現了吧……
解藥……就抹在她的頭發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