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姑娘。」暮蟾柔聲道,「我們開誠布公吧。」
唐嬌心中一凜︰「暮公子有何指教?」
「我身上這不是病。」暮蟾宮道,「而是中了毒。」
唐嬌心跳驟然加快。
「時間大約是半年前,我從京城歸來,養精蓄銳,溫故知新,打算為來年的殿試做準備。」暮蟾宮玩弄著指尖那縷發絲,淡淡道,「期間,卻發現家里有一名下人,行為非常古怪。」
「怎麼個古怪法?」唐嬌問道。
「他找到機會就往書房里鑽。」暮蟾宮道,「起初,我以為他是心中向往孔孟道,富貴自向書中求,後來發現,他對科考要用到的那些書,根本踫都不踫,相反,對家父的《暮園隨筆》以及一些文書檔案的興趣極大。」
說到這里,他隨口解釋了一句︰「《暮園隨筆》是家父即興之作,非詩非賦,而是記錄每天發生的事情,有時候會記錄一宗奇案,有時候只會記錄中午吃了什麼,就文采與作用來說,純屬自娛,對旁人沒有太大作用。若是有心讀書,不會選這本隨筆看,若是有心討好家父,也有許多其他選擇,為什麼偏偏鐘情于這部隨筆?」
「有人愛詩,有人愛賦,或許這世上就是有人喜歡看……觀察記錄吧?」唐嬌好不容易才把流水賬三個字吞了下去。
「我覺得此事蹊蹺,所以開始觀察他。」暮蟾宮笑道,「但他立刻就發現了。」
「然後呢?」唐嬌有些好奇的問道。
「然後,他就先下手為強了。」暮蟾宮一想到那天的事,就想嘆氣,「他趁夜而來,卸了我的下巴,往我嘴里塞了一枚毒藥。」
「……天底下居然會有如此凶殘的下人。」唐嬌已經基本確定對方的身份了,這麼凶殘可怕還總是隨身攜帶毒藥的人,翻遍平安縣也找不出第二個來,「公子,你為何不喊人將他拿下,順便逼他拿出解藥。」
這建議提了也白提,看暮蟾宮現在那副病入膏肓的樣子,就知道他當日根本就沒能奈何跟蹤狂。
「秀才遇上兵,有理說不清,更何況對方是個比江洋大盜還凶殘的歹徒。」暮蟾宮淡淡道,「不過還好,他沒有立刻殺了我,而是留我一命,讓我背誦最近二十年來的籍賬。」
「……」唐嬌不知為何想起那幾個被跟蹤割腕放血的陰媒人,忍不住嘴角抽抽道,「這是一種酷刑嗎?」
對她來說,背誦任何一樣她不喜歡的東西,那都是酷刑。
更何況是籍賬這種枯燥無味的東西,而且一背還是二十年份。
「我倒應該感激戶籍三年一造,縣衙里的戶曹又粗心,往年的籍賬常常被他搞丟。」暮蟾宮自嘲一笑,「否則,當日他或許就不會留下我的命來。」
「那你……真的背出來了?」唐嬌有些敬畏的看著他,這是何等非人的記憶力啊……
「嗯,背出來了。」差一點就三元及第之人,必有其過人之處,背誦幾百本籍賬對暮蟾宮來說根本就是件不值一提的事情,他看過,自然就能背出來,「背完之後,就被他打暈了,解藥也沒給我。」
「……」唐嬌忽然覺得他有點可憐,這簡直就是無妄之災啊,而且還是因為腦子太好引來的無妄之災,忍不住憐憫道,「你沒找大夫嗎?」
「找了。」暮蟾宮無奈搖頭,「結果每個人都說我是突發惡疾……根本沒有人發現我其實是中毒。」
「……公子,真是苦了你了。」唐嬌的眼神更加憐憫。
「嗯,沒事。」暮蟾宮輕描淡寫道,「反正他留下的線索也已經夠多了,我把一串線索總結起來,不難發現他其實在找一個人……一個女人。」
唐嬌沉默了下來。
「胭脂鎮,唐嬌。」暮蟾宮玩著她的頭發,就像抓住了一條重要的線索般,胸有成竹的笑道,「……就是他在尋找的人。」
唐嬌看著他,說不出話來。
「我尚有余願未了,現在還不能死,所以我必須抓到他。」暮蟾宮說到這里,抬起一根指頭,指著唐嬌道,「抓不到他,至少也要抓住你……」
珍珠般零散的線索透過他這一句話,連成了串,唐嬌月兌口而出︰「所以,你才說要跟我結陰親……」
「他們果然去找你了。」暮蟾宮溫柔一笑,「是誰幫你處置了那些陰媒的?我想想……你幼年喪母,前年喪父,跟王家人之間又是仇大于恩,身邊又沒有可靠的親戚朋友,還有誰,會為你出頭,對付那幾個陰媒人呢?」
唐嬌看了他許久,淡淡道︰「這些終究是公子猜測的,而不是親眼看見的。」
意思是沒憑沒據,你少在那哄人!
「就算沒有證據,我仍然可以隨意左右你的性命。」暮蟾宮說到這里,抬起一只拳頭,抵在唇邊重重咳嗽了幾聲,咳完,他似乎有些累了,于是身子向左邊一歪,重新倒回床上,有些虛弱無力的喘著氣道,「……我只是不想這麼做罷了。」
雖然他看起來這麼羸弱可憐,但唐嬌卻不敢掉以輕心,誰知道這里頭是不是有什麼陷阱?想想那天差點被陰媒干掉的慘況,想想連日來的倒霉事……究其源頭,還不就是因為他麼!
暮蟾宮又在床上喘了一會,轉頭看著她,虛弱道︰「我已經沒有時間了……唐姑娘,我們能不能不要再互相試探下去了?」
「是公子一直在試探我。」唐嬌輕輕搖頭道,「非是我糾纏公子啊。」
「我也是迫于無奈,才出此下策。」暮蟾宮無奈一笑,「需要我跟你道歉嗎?」
「這個……」唐嬌倒是想,但想想他為了一個盤子,就敢變得那麼喪心病狂的模樣,最後還是嘆了口氣道,「算了,咱們扯平吧。」
反正雙方都坑了對方一把,而且照結果來看……快要入土為安的暮蟾宮明顯被坑的比較慘。
「唐姑娘果然是個良善之人。」暮蟾宮立刻順著桿子往上爬,「還請你好人當到底,幫我給他傳句話。」
「別!」唐嬌連忙說,「我真的不認識他!」
「能傳便傳。」暮蟾宮笑眯眯的說,「傳不到,你听听也好。」
「好好好,你說你說。」唐嬌現在看見他笑,心里就覺得煩,真不知道為什麼下面的小丫鬟會形容他的笑容猶如海上明月共潮生……要她說,分明是海上有妖怪,大家快點跑才是!
「請幫我轉達一聲……我已經知道你想要什麼了。」暮蟾宮的表情忽然變得很嚴肅,他淡淡道,「三日之日,將解藥給我,我會達成你的心願……否則,便玉石俱焚。」
唐嬌虎軀一震,對他幽幽道︰「焚的是誰?」
暮蟾宮看著她,笑而不語。
如果手邊有把柴,唐嬌真能一把火把他給燒了。
此等妖孽,怎能留他繼續活在世上!
至于先前對他那點愧疚……現在早就不知道丟到哪里去了,她只恨當時跟蹤狂下手不徹底,你看看這貨,只留下一口氣都能這麼折騰人,要是真解了他身上的毒,這個世界上的人還有活路嗎?
兩人又皮笑肉不笑的朝對方呵呵呵呵了一陣,暮蟾宮終于有些乏了,閉上眼楮沉沉睡過去,唐嬌可沒興趣繼續留在這欣賞他那張面目可憎的臉,轉頭就回了西廂,暮蟾宮和王夫人沒派人來喊她,她索性門都不出了,吃過飯就躺在床上,盯著帳子上的牡丹紋發呆。
三天之內,給他解藥……
她模模一直貼身放著的那盒蘭膏,心里有些憂愁的想……不知道把這玩意兌水里給他灌下去,會不會有用。
若是沒用,短短三天之內,她去哪里尋找跟蹤狂的蹤跡?
輾轉反側,入夜難眠,直到月上中宵,被王夫人派來伺候唐嬌的侍女也在外頭睡著了,時有時無的鼾聲,在寂靜的夜里輕輕響起,猶如蛐蛐兒的叫聲,此起彼伏。
一個黑影無聲無息的出現在侍女身邊,手刀輕輕砍在她的脖子上,沒要她的命,只是讓她睡得更熟一些。
如此三番,讓三名侍女都沉沉入睡之後,黑影猶如夜風般,吹進了閨房內。
唐嬌背對著房門,枕著胳膊正在出神,冷不丁一只手從她身後伸出,蓋在她的眼上。
刻在骨中心上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他說︰「別回頭。」
唐嬌楞了一下,然後猛然轉過頭來。
猝不及防,對方根本來不及躲,只好伸手一攬,將她小小的身子整個攬進懷里,眼楮鼻子嘴都壓在他結實的胸膛上,另一只手抽下她扎頭發的白色發帶,輕車熟路的綁在她的眼楮上。
「你今天怎麼了?」做完這一切,他扶正她的肩膀,關切的問。
唐嬌推了他一把,低著頭不說話。
沒想到自己會被推開,他顯然愣住了,半晌,小心翼翼的討好她︰「善後的事情,我已經做好了。」
唐嬌︰「……」
他︰「很快就能還你母親清白。」
唐嬌︰「……」
他︰「被王家奪走的那些東西,都會回到你手上。」
唐嬌︰「……」
他︰「……說句話吧。」
「……為什麼所有的事情,我都是最後才知道的。」唐嬌深吸一口氣道,「你半年前就在找我,為什麼?找到我,然後把我送到你仇人面前,為什麼?」
「我所做的一切。」他異常誠懇的低下頭,「都是為了你。」
「一切都是為了我。」唐嬌面無表情的說,「我卻不能知道為什麼嗎?」
「總有一天會告訴你一切。」他承諾道。
唐嬌覺得心頭起火,可卻又無可奈何,就像他說得那樣,他所做的一切,的確都是為了她——至少在表面上看起來如此。他為她做了這麼多,她還要對他發火,這樣似乎說不過去。可是……一直被蒙在鼓里,一直被蒙著眼楮,走在一條看不見前程的道路上,她覺得又是惱怒又是無奈,心里不禁生出一股撕掉眼楮上的帶子,不顧一切回頭看他的沖動。
好不容易把心頭的怒火按捺下去,唐嬌硬邦邦的說︰「你不肯說,那也可以。」
他似乎松了一口氣。
下一刻,唐嬌拉著他的手,放在自己唇上,半是負氣半是認真道︰「想要我繼續不聞不問,可以,親親我吧。」
跟蹤狂整個人僵在原地。
「親吻我。」唐嬌笑出兩顆小虎牙,對他一字一句道,「然後,我就不問你原因,不問你來意,照你說的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