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冷厲地蹙了遠山般的眉,「你怎麼會在這里?」
那樣淡漠的語氣,夾著明顯的不悅。『**言*情**』池染一慟一驚後,無盡的悲傷漫上心尖來。用這樣的情緒來掩飾,或許騙的過別人,可怎會瞞得了她。
不待她解釋,他又續道︰「本尊記得,閉關前本尊曾明確地下過命令。莫非,是本尊疏忽了?」她定定地與他對視,臉上沒有一絲以往的怯懦,「阿池惶恐,是阿池擅闖進來的。」
她話里的清愁讓墨潯不禁一怔,隨即唇線抿得更緊,緊得泛白。「出去,這里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對。」她贊同地點頭,垂下眼瞼,目光落在他那皓皓凍霜般的銀上,「這里的確不是阿池該來的地方。我們說好了,再也不見面的。」頓了頓,又抬了眸,「永生永世。」
不知什麼原因,他的眼瞳似乎在一瞬間收縮了一下,繼而深得如不著底的淵。他久久凝著她,忽然唇角一彎,綻出一抹譏誚。
「既然已銘記于心,又為何還要自尋煩惱?」他理了理衣袍,忽然站起身來,高大的身軀一下子將她比了下去。「出去,本尊不想再說第三遍。」
池染卻依舊一動不動,「是,我毀約了……所以,你又要懲罰我麼?」
「……你以為我不敢?」墨潯望進她布滿嘲諷的紫瞳,冷冷地提了個尾調,「還是以為,我不會?」
「阿池不過一介小妖,不敢造次。」即便他的眸光冷若冰霜,厲如刀刃,她依然無所畏懼地迎著。「可今日,神尊大人休想趕阿池走。」停了停,又重復道︰「休想。」
他緊逼了她一步,她明顯感到一種氣勢懾人的憤怒,可他的眼楮里卻沒有絲毫怒色,只有一種藏得極深極深的情緒在暗潮洶涌。
「你當知道,惹怒本尊不會有什麼好下場。」
「那又如何?」她忽然大聲地反問了句,卻又急急地斂了情緒,沉聲道︰「反正我就是毀約了,我就是放不下你!這一輩子,我都沒準備放下你!!」
「你——」
「除非你答應我,永遠不會死在我前頭。」
她的話就這樣突兀地攔截在他前頭,墨潯露出一副如遭雷擊的表情,愣了會兒,才低聲道︰「你在說什麼?」
「到如今,你為何還要這樣騙我?」池染微垂下頷,緊緊盯著玉床上那小灘駭人的血紅,眼淚猛地涌了出來。她忙用手去擦,吸了吸鼻子,「也是,你不總是這樣麼?」
你不總是這樣麼……他看著那蜿蜒在她臉上的淚水,每一滴都像砸在他心尖上。他從未有過像此刻這樣強烈的,他想要解釋,想要安撫,可最終,他卻只是抿緊了唇,一言不。
他任她緩緩繞到身後,感覺她的指尖輕輕地觸踫了一下他的右肩胛下方。
那處,是七十二將的神谷矢穿透的地方。那時,他隱去了箭形,在回到靈幾殿後,又用盡最後一絲神力將箭矢從體內逼出來,血流三月不止,已漸現枯涸之勢,卻還是瞞不過。
大限將至,他已無能為力。
她的動作很輕柔,可他疼得入骨。听著身後那壓抑的抽泣聲,眉宇深蹙,卻道︰「不過是小傷。」
池染望著那可怖的傷口,只覺那衣上的血跡就像是一個厲鬼驚得她心神欲碎。
「小傷……」她低低笑了聲,帶著難听的鼻音,「神尊大人倒真是六蘊皆空,恐怕到死去的那一刻,都還是這般不在乎吧。」
「阿池。」墨潯低低地噙了一名,淡笑道︰「即便是神,也終有羽化的那一天。」他轉過身去,望著她的那雙眼楮靜得宛若落雪,蒼白的唇彎著淺淺的弧線,倒真像是一副早已踏出萬丈紅塵的模樣。「你無須太難過。」
「你怎麼知道我難過呢?」她渾身冰涼,卻輕哧了一聲,「你那時那樣冷漠地看著我九死一生,你知不知道我很難過……如今,我早已不是你以前的那個小侍女了,我早已不喜歡你了,我又為什麼還要難過?」嘴邊倔強得很,可眼淚卻流個不停。她就像是一個任性的孩子,被人戳中了心思卻還在語無倫次地辯論。
池染死死地盯著他,似乎在某一瞬間曾有抹柔軟在他眼中驚鴻掠影,但她淚眼婆娑,辨不清晰。
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幾百年前的回憶一幕又一幕,如晚風入懷。她想,她大概要難受死了。
她只覺過了好久好久,墨潯才動了動。他邁近她一小步,繼而指月復細致地撫過她眼底的淚水,她顫了顫,低低垂下了睫。
「回魔宮去,可好?」
這是他,第一次乞求,雨過輕舟般的脆弱。
「為什麼?」池染一下子就磨圓了稜角,看他的目光也變得心碎繾綣。明明知道自己時日不久……他非得這麼孤獨麼?
他的指尖終是離開了她的眼角,嗓音里有了絲近乎傷感的憐惜。「我離去的樣子實在不算好看。」
她忽然就怔住了,睜著濕漉漉的紫瞳定定地望著他,那晚煙燻過的眉,那古墨點過的眸,那靜夜細雨染過的笑紋……她捂著窒息得疼的胸口,良久,才彎唇一笑,輕飄地吐出句︰
「好啊……只要你承認,你愛我。」
同一瞬間,他向後退了一步。她從未听過這樣急速轉冷的聲音,就像荒涼街頭的一場暴雪。
他說︰「不可能。」
她一點也不驚訝,所以臉上帶著早已知曉答案的平靜,只是眼中的紫深得幾欲滴了出來。
「只要你說,我馬上就走。」她微側身,手掌輕輕滑過玉床上的那抹血跡,「你知道,得不到的總是最好的。你就要死了,我不想一輩子遺憾。只是一句話而已,我就可以從此再無牽絆……」抬眸回望,「如何,你是認或不認?」
「不可能。」他的臉色愈蒼白,語氣沉得近乎凶狠,「你知不知道這有多荒唐!」
池染步步緊逼,「認,不認?」
「不,我說了不可能……」多少年了,她從未見過墨潯這般激動的模樣,那憔悴的神色甚至有種慌亂的狼狽。他又連連後退了幾步,虛弱的身體靠著牆壁,壓抑地喘著氣。「我,我死也不會承認!」
說罷,他竟猛地吐出一口鮮血,腳下踉蹌了幾步,直到倒下的那一刻,雙眼還始終盯著她,一片荒涼。
高高在上的九重神尊,此刻,卻比一片落葉還要淒惶落魄。
她快步上前,顫抖著擁抱他,卻兩個人一起跌倒在地,「阿潯!」她擁得死緊,驀地哭出聲來。撕心裂肺,幾不成音。「阿潯……我們之間,怎會變成今日這番模樣……」
而他,早已撐不住暈死過去。
她緊緊貼著他幾乎沒有溫度的臉龐,疼痛爬遍了寸寸肺腑。「我總幻想著這一生能完完整整地得到過你一次,可是再也不可能了……就那麼一句話而已,你為什麼就是不願……即便是騙我,也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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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春又稀稀拉拉地落了一場雨水,整整三天。
四荒八合中,能者決不在話下。可從未有誰預測過,九重山那個司戰之神,與紅塵相月兌了好幾萬里的九重神尊會在這樣一個明艷的春天,即將羽化。
池染入靈幾殿的那一日,殿外圍滿了一眾神仙。起初無聲無息,本以為疑心過慮。哪知後來有女子嘶聲痛哭傳來,眾仙大驚之下,顧不得什麼命令規矩,直闖了進去,這才得以知曉。于是,起初幾天,四方能醫絡繹不絕,大有踏破巍巍九重之勢。池染一顆心提得老高,眼睜睜地看著一個接著一個嘆息而去,慢慢地,終狠狠地沉了下去。
在七天後的下午,墨潯咳出了最後一口血,在連續昏迷了七天之後,第一回醒了過來。
彼時,他的眼楮艱難地半睜著,瞅見一屋子的神仙,倒也不露聲色,只權當沒看見地掠上那麼一下,遂,精準地落在了躲在柱子後的池染身上。
「過來。」他緩緩道,聲音沙啞得似是蒙了濃霧。
雖然他並沒有指名道姓,但池染還是自覺地上了前去。她想,若是這個時候,還逼著他浪費力氣喊一次,未免太不厚道。
她端端正正地跪坐在他床頭,擺出一副聆听的模樣。眾神仙瞅著以前那個大鬧瑤池,追著神尊口口聲聲都是情愛的小花妖此刻一副平淡無悲的形容,臉上或不屑或悲憫,更有甚者忍不住冷笑出聲。
池染自是听得一清二楚,且將腦袋垂低了些。
「天命難悖……你們都回去吧。」墨潯又在此刻出了聲,雖是虛弱,但威嚴仍在。眾仙面面相覷了半會,終上前行了禮,黯然去了。
屋外小雨霏霏,梧桐枝從檐角伸了出來,枝林繁茂,葉葉聲聲。屋里只剩兩人,皆默然無語,池染垂著頭,聞著他微弱的呼吸,心里一陣鈍疼,像是被烈酒燙了整個心肺。
「阿池……」
她微顫了顫,抬頭看他,「嗯?什麼?」
床上的人,白衣烏,清俊的眉目溫潤得如同江南春水,他久久望著她,似是想要說什麼,略一沉吟,又笑如清風︰「沒事了。」
「哦。」她站起來,轉身端過一碗藥,嗅了嗅,遂捏了自個鼻子,一臉嫌棄的模樣,「誒,喝藥吧。」
墨潯輕搖了頭,道︰「不必了。」
「誒,好歹人家司藥仙一番心意,別浪費了。來,張嘴。」她一下子有些急,不及他應,就舀了一勺,遞到他唇邊,「喏。」
他默了默,張口咽了下去。
池染笑彎了眉,一勺又一勺,三兩下就喂完了一碗藥。見雨水有愈急的趨勢,忙將窗關好,又把草籽簾垂下。
她「嗒嗒」跑回床邊,搬了張小凳子坐好,伸手捋了捋方才關窗時被雨水打濕的梢。忽地,一只修長蒼白的手伸了過來,輕輕地落在她頭上,輕拍了拍。
池染愣了愣,一抬頭便對上他那古井般深幽的眼眸,「怎麼這樣看著我?」
「若你日後亦能像此刻般笑著……便很好。」墨潯說。
她神色一傷,匆忙別過臉去,把頭枕在他身側,後腦勺向著他,過了好半響,才道︰「誒,你就快要死了吧?」
「……嗯。」
「還有一點點時間,不如我跟你說個故事打打時間吧?」說罷,她又把腦袋移了移,尋了個舒服的位置。
「好。」聲音里像是含了絲蒼白的笑意。
「唔……這個故事得從數百前說起。」她拉了拉語調,又似有些訕訕道︰「那個,我口才沒你了得,你,你可別笑話我。」
「不會。」
和風細雨,那一場邂逅心動,逢了個好時節。
公子說,山上的桃花開得好,理應釀上一壺桃花酒。于是,她有了生來第一醉。
公子說,自己這番模樣跑出去實在是罪過,還請姑娘為天下安寧著想,收留了他。于是,他鞍前馬後,寵她入骨。
公子還說,別看他一副禍水的模樣,但他誠然是個實心眼兒的主,既然一時眼神不好使,瞅上了她,也別無它法,不如早些生米煮成熟飯,安安生生過一世罷了。
什麼叫眼神不好使……姑娘臉紅極了,也不知道是氣的還是羞的,狠狠踹了他一腳,奪門而去。
那日,老樹精家的小狐麼麼生了幾只小小狐,雪白圓滾,可愛極了。姑娘听了心癢癢,心想著就算看不見,也得模一模,抱上一抱。趁著和他鬧脾氣的機會,她溜溜跑去老樹精家,跑著圓球般的小雪狐,傻傻地朝著老樹精笑,「爺爺,我要嫁人了。」
那時,甜蜜無暇,以為良辰美滿。
後來,嫁衣未成,良人不辭而別。
一如夜半露水,所謂緣分,也不過是彈指一瞬。
屋外的籬笆才修了一半,窗外的櫻桃還未摘完,而這個被講得坑坑窪窪的故事,卻戛然而終。
墨潯垂了眸,艱難開口,「就這樣結束了麼?」
「……嗯,結束了。」池染喃喃,手指卻用力地抓住了他衣袖。
屋外雨水初停,夕陽西下,朦朧的微光撒了滿滿一屋。墨潯的眸光漸散,泛著淡淡的柔光,仿似有清幽月光流過溪澗。
「這樣,不好。」
她僵了僵,「那怎樣才好?」
他低低笑語:「自當身側萬水千山,唯願年華遠遠長長。」
「對。」她兀地握住他冰涼的手,卻依舊不敢看他,「那樣,的確不好。」感覺他回握她的輕微力度,又忍不住掉下淚來……
「對不起,那時候我看不見,怎麼都做不好女紅。可你不是說已經將我的紅綢子送到山下的作坊里做嫁衣了麼?可嫁衣還沒拿回來,你怎麼先不見了……你知道麼?我等著嫁你,都等了好幾百年了。」
我等著嫁你,都等了好幾百年了。
許久許久,沒有人應聲。
屋里很靜,偶爾有風聲掠過,她以為他沒听見,又支支吾吾地說了一遍,「櫻桃我不要了,嫁衣我也不等了,等你好起來了,就風風光光把我娶回去好不好?」
屋里依然很靜,靜得連風聲都沒有了。
她怔了許久許久,又緊緊地握牢他不知何時已然松開的手。駭人的冰冷直錐入骨,她呼吸一窒,緩緩轉過頭去……
窗外晚風微涼,暮光疏疏淡淡。他闔著眼,眉目如退了色彩,失去鮮明的畫。
周遭像是隔了層厚重的水霧,她忽然什麼都看不見,除了,除了他那安然如故的面容。
***
月華初上的時候,屋門「吱呀」一生被推開,一個抱了琴的姑娘靜靜地走了出來。
門口等了一個人,聞言轉過身來,明黃色的袍子在月色下亮得晃眼。他的目光有那麼一瞬停在了姑娘懷中的那尾琴上,而後淡淡移開,道︰「準備好了麼?」
「嗯。」
「該走了。」
她失神地撫了撫狀似還留有那人指溫的琴弦,又低頭望了望心口處慢慢滲出的些許鮮血,淺淺地彎唇一笑,「好。」
她行下石階,任身後的木門被風輕輕掩了去……
後來,歲月如水,紅梅空了枝頭,芭蕉染了□。當生命成為一場空白,與你的那一段相守,是我終其一生,最無法割舍的記憶。
自當身側萬水千山,唯願年華遠遠長長。
作者有話要說︰最近過得好累……好想找個好男人嫁了,辭工算了,嗚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