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幾年,我大概九歲,是小學三年級時候,村里發生了一起慘劇。有對夫妻吵架,男的急紅了眼,抄起斧頭就把女人給劈死了。我當時剛放學回來,看見村里好多人都往一個方向走,心里好奇得很,也跟上去。那時候我的膽子是出了名的大,沒有熱鬧不敢湊的。
等到了那戶人家,門口早已被大人擠得水泄不通了,我就在他們褲襠底下到處鑽,嘿,真讓我擠進去了!
我看見門口躺著一具尸體,用被單蓋著頭和身子,只露出兩只腳,腳上鞋也沒穿。被單上面繡著大朵的牡丹,很漂亮。一灘血從被單底下淌出來,流了很大一片,還有白色的像豆腐一樣的東西浮在上面。我昏了頭,趁人沒注意,把被單掀起一角。
娘耶!真是不做死就不會死,陡然一股很濃烈的血腥氣撲面而來,我一吸,胸膛立刻就被什麼東西堵住了!
我也不知道我是怎麼擠出人群的,反正整個人都變得渾渾噩噩,想吐又吐不出來,只想回家。
就在我腳步踉蹌往回走時候,爺爺戴個草帽,背著魚竿也回來了(他很愛釣魚,雖然經常一無所獲,不過卻樂此不疲)。
他對我喊「阿汪啊,今天來爺爺家,吃魚呢!」
我一听,喃喃自語「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爺爺一看我樣子,不對,以前一叫我,我都會屁顛屁顛跑回來的,今天竟然沒反應!
他叫住我,往我身上聞了聞,問「你身上怎麼有血腥氣?」
我說「我看見死人了!」話一說完,「哇」的就哭了。
他把魚竿一丟,連忙抱起我往家里跑,一邊跑一邊喊我女乃女乃「老婆子喂,快倒米湯來!」
我女乃女乃系著圍巾,手拿鍋鏟從窗戶探出頭「啥?你個老頭子又發瘋了?」
「不是啊,阿汪,阿汪中了煞氣了!」
「啊?」女乃女乃嚇了一跳,趕緊也跑出來。
「快快快,倒米湯給他灌下去!」
感謝偉大的米湯,萬能的米湯,我喝了整整一瓷碗,打了個嗝,「女乃女乃,再續一碗!」
爺爺一听,抹了把汗,「好了好了!沒事了沒事了!」
他又問「阿汪啊,你這在哪看的死人?煞氣這麼重!」
我說,「村口啊!陳姨死了,現在還躺在門口呢!」
爺爺一听,眉頭就皺起來了,「不得了不得了!」他說「我去看看!」
「我也去」我立刻跳下椅子,連米湯都顧不得喝了。
等又回到陳姨時候,眾人都沒有散,還聚在一起扯,村里幾個愛說閑話的老太婆赫然成了全場主角,說得手舞足蹈唾沫橫飛,全然不顧旁邊正一邊抹眼淚,一邊把棺材抬出來的陳伯和陳嬸。
大家一看爺爺來了,不約而同的安靜下來。
「王爹好!」
「王爹,您看這……」
爺爺擺擺手,徑直往前走,眾人讓開一條道。他兩根手指拈起被單一角看了一眼,又放下。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五點還不到時候!」一個老婆子連忙插嘴說「哎呀呀,我就听見他們在吵架,吵得可厲害了,娘老子都罵出來了!我本來還想來勸架的,你們猜怎麼回事?」
「咋啦?」
「嘿!不得了哇!」老婆子得意道「我就看見胡子沖進房里,等再出來時候,手上拿著一柄斧頭呢!嚇死個人了,我跟你們說……」
「行了!」爺爺不耐煩的一擺手,回頭道「不能把她就這樣草率安葬了,會出事的!」
「啊?」陳嬸頓時臉都嚇白了。
「王爹,我女兒死得冤,您……您可得……」
「嗯。」爺爺輕輕點頭,朝眾人掃視一眼,「狗兒!」
「哎!」一個年輕的小伙馬上舉手跑過來,「王爹!」
「你算一個!」爺爺又喊「村里還有幾個年輕人是庚戌年的?」
眾人竊竊私語,幾個人也舉手走出來,「王爹,我們!」
「行,你們四個!」爺爺手一劃,「其他人,再來幾個,湊足八個數!」
又有幾人站出來,神色不一。
「其他人都離遠一點!」爺爺袖子一捋,喊「我們看看誰是倒霉蛋,砸到誰頭上不管的啊!」
其他人一听,屁都嚇出來了,連忙往外跑。
「家里有麻繩沒有?」爺爺問陳伯「挑擔子用的,越久越好」
「有有有!」陳伯跑進屋里,不一會就翻出兩條麻繩,拇指粗,大約半米長,被汗水都浸成了黑色。
「狗兒,這也算是你的姐,你送她最後一程,把她送到新家去!」爺爺把兩條麻繩都兜了個圈,一根系在他腿上,一根系在肩膀上,鄭重道「等會把你腿上的繩系在陳姐脖子上,你肩膀的那根系在她腰上。記住,送她時候,千萬不能掉下來,不然我可保不了你!」
「沒問題!」狗兒也有點緊張,不過還是拍著胸膛道「姐姐平時對大家好,都是看在眼里的,這事該咱們做!」
「嗯!」爺爺有朝其他幾人道「剛才庚戌年的四個人,你們負責護住狗兒,千萬不能讓陳姐尸身掉到地上!」
「知道!」
「曉得輕重的!」
「其他八個人!」爺爺指揮道「八個方位,每個方位一個人,把琛姐尸身和棺材圍起來!不管發生任何事情,不要往圈內看,朝圈外看!」
「行 !」
等所有人都準備好了,爺爺又高喊一聲「大姑娘小媳婦們快點跑,跑晚了要倒大霉的喂!」
其他人「轟」的一聲又開始跑,跑出好遠一段才敢停下回頭張望。
「準備好!」爺爺神色凝重,朝狗兒看了一眼,一下子就把花被單拉開了。
狗兒連忙把兩根繩子按先說的系好。
「起!」爺爺一抬手,高聲喊「回家!」
狗兒奮力的要抱起陳姨。出乎所有人意料,不僅沒抱起來,他自己還一下子撲到尸身上了!
所有人都吃了一驚。陳姨我是很熟悉的,很是潑辣直爽的一個女人,身高也不高,體重估模著一百出頭。狗兒我叫叔叔,典型的莊家子弟,從小跟著父母在田地里插秧割谷,兩三百斤的稻子挑著能在狹窄的田埂上跑的飛快!
怎麼抱不起來!
狗兒好不容易爬起來,正要說話,爺爺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慢慢抬起來!」他示意。
狗兒咬咬牙,憋了口氣雙手一撐。
尸身總算被抱起來了,狗兒呲牙咧嘴,不知道有多痛苦,額頭豆大的汗珠滾滾而下。周圍四個人也是神色緊張,伸手護在旁邊,唯恐他抱不住掉下來。
尸身離棺材不過六七步的距離,平時走路,眨眼就走完了,可這次一行人卻走得格外的艱難,遠處看戲的人都咬牙切齒,恨不得跑過去幫忙。
才走了三步,狗兒扭頭喊「王爹,太重了,抱不住 !」
話沒說完,狗兒雙手一滑,尸身就往下落。
「抱住她!」爺爺神色突變,大喊「別著地!」
周圍四個人連忙伸手去接,其中一個最機靈,順勢往地上一躺,撐起雙手雙腳想接住。結果尸身實在太重,又有兩跟繩子連著狗兒,底下那人本來都把尸身頂住了,結果狗兒也往下一壓,這下可好,尸身完全撲倒下面人身上,兩個腦袋大眼瞪小眼。
「媽呀!」那人頭一歪,大喊「王爹救命啊!」
「別叫!憋住氣!」爺爺也忍不住了,和其他幾個人一起動手搬。
陳嬸在旁邊,一看這情景,馬上想撲過去,還好身邊幾個嬸子拉住她。
「我的兒,你死的冤啊!你就听你王爹的話,回去吧!你未了的事,爹媽給你做主的呀!」
陳嬸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幾個嬸子也一便抹眼淚一邊安慰。
「陳嬸,別太難過了,做爹媽的都懂……」
幾個站在方位上的男人也悄悄回頭看。
「不要回頭!」
幾人好不容易又把尸身抬起來,這次可不敢讓狗兒一個人抱了,四個人,拉住陳姨的四肢,像打土夯一樣,緩緩的將她拖到棺材里。
等狗兒把身上的繩子都解了,眾人這才舒了口氣,不過還不敢往前湊。
「先不要把棺材蓋上!」爺爺對陳伯說,「先搭個棚子擋風雨,隔七天之後再做法事。」
陳伯點頭,說「這次要勞煩王爹多幫扶點,家里出這樣的事……」
說著說著,又開始抹眼淚。
爺爺嘆了口氣,說「自有天命,強求不得,節哀!」
他朝周圍的人喊「大家這幾天沒事的時候,都過來幫忙照看點!特別是屬龍,屬狗的男人,多來幾個!」
「狗兒,你去把你哥叫來!」
「叫他干啥?」狗兒瞪大眼楮問。
「你膽太小,這事適合你哥做!」爺爺朝棺材看了一眼,輕聲說「一般小鬼奈何不了他!」
狗兒滿臉的不服,卻不敢頂爺爺的嘴,憤憤不平的走了。
「我去取道袍來!」爺爺對陳伯說,「千萬不要讓家里的畜生靠近棺材,人要是有膽的盡可以往前靠!」
「哎!」陳伯抹了把鼻涕答應。
「阿汪,走,該回去了!」爺爺朝我招手,說「這幾天小孩子不要亂跑!」
「為啥?」我問「有鬼嗎?」
「小孩子家,不要亂說!」他慈愛的拍了拍我後腦勺,「你這個書郎,又不干這一行,問這麼多干啥!」
接下來幾天,每次放學回家,就看見爺爺穿著道袍,左右羅盤右手桃木劍,反復繞著棺材緩緩的走,一邊走一邊念念有詞。棺材頭前半碗米,米上插了根白蠟燭,一直都沒息。還有五六個年輕人,包括狗兒的哥哥,我叫剛子叔的,站在爺爺旁邊當幫手。說也奇怪,那時候天氣已經熱起來了,尸體就放在棺材里,竟然一點沒壞。
終于,頭七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