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一路垂淚,因走的急些,連手爐也不曾帶在身邊,青鸚怕黛玉經了風再犯舊病,便把自己身上的翠綠斗篷接下來給黛玉披著。雪雁知是她多嘴多舌犯了黛玉的忌諱,一路上也不敢說什麼。好容易到了雨花巷,熙鳳剛用罷午飯,忽听見人來報說是黛玉來了,有點納悶卻還是馬上起身去迎。只見黛玉淚眼盈盈,往著劉夫人懷里哭倒,道︰「如今,我可不回去了。」劉夫人一邊心疼的摟著黛玉,一邊嘴里埋怨道︰「我的乖玉兒,是誰欺負你了,跟義母說,義母讓你鳳姐姐去揍他。」剛趕過來的熙鳳第一句便听到的是這種話,頓時滿頭黑線。見黛玉的心情一時很難平復,便跟青鸚使了個眼色,青鸚會意忙跟著熙鳳進了房間。平兒給她端了一杯熱茶捧在手上,黛玉早已被劉夫人領到屋子里去哄著了。青鸚忙不迭的說道︰「鳳姑娘,我們姑娘她今天可受了大委屈了……」遂把剛才發生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說了一遍。
熙鳳手指輕輕敲擊著桌面,笑道︰「若不受些大的委屈,你們姑娘哪能那麼容易出來呢?」青鸚略一愣神,「鳳姑娘,難道這也是計劃中的一部分?」熙鳳點點頭道︰「我等這個時機已經等了好久了。那賈寶玉自幼嬌慣,又有那麼個下流痴病,心里最放不下的便是黛玉,所以一旦听說林家有人來接黛玉回蘇州,他們二人便是沒了日後的姻緣。所以他就是不犯病也會裝作犯病,借此想把黛玉留在身邊。」青鸚不滿道︰「可他也不能,也不能當眾摟抱姑娘啊,姑娘又不比他院子里的丫頭。」熙鳳嘲諷一笑︰「他犯病的時候還管別人怎樣?不過是個自私的東西,白長個漂亮皮囊。不過吃了點小虧,你們手腳也算麻利,重要的東西一樣沒落。現在我只借口黛玉心情不好不想回府,賈老太太也不能強行過來讓黛玉回去。馬上那林家就有人過來了,到時候接回黛玉也能減少些難度了。」青鸚很是欣喜,她本是熙鳳在蘇州給黛玉尋的丫頭,現在能回到家鄉去總是高興的。
劉夫人房里,黛玉漸漸止了眼淚,依然抽抽噎噎道︰「義母,我,我當初想著就這麼離開賈府跟你們回南邊去,有點對不住把我養大的老太太,但今天我實在是,實在是忍不下去了。寶玉不想讓我回家去,犯了痴病在那胡鬧,老太太不僅不制止反而詛咒我林家人死絕了,我當時就在旁邊听著,心里什麼滋味都有,偏她還笑著和我說這是玩笑話。當時,薛姨媽、寶釵和別的親戚都在房里,那麼多眼楮看著,偏讓寶玉撲到了我的身上,我當時恨不得一死了之,也不想讓他侮了我林家女兒好好的名聲。」說罷,又泣不成聲起來。
劉夫人忙把她摟在懷里,罵道︰「那賈府都是什麼東西,一點禮數都不懂。那麼大歲數別人家孩子要不進學考舉人,要麼成家立業了,偏他們家還像個小孩兒似的驕縱,成天在內幃廝混胡鬧,成何體統?今玉兒出來了就不要回去了,義父義母家也不是養不起你,何況我們這還有你父親的托孤書信,我們養你也是名正言順的。」黛玉用帕子抹著眼淚,往劉夫人懷里鑽了鑽。劉夫人雖然沒什麼文化,但她的慈愛體貼與自己的母親一模一樣,不像那兩個舅母表面親熱,背地里不知編排自己什麼話呢。
黛玉在熙鳳家住了幾日,卻又因氣添了些癥候,只好每日在房里慢慢將養著。此時寶玉之癥已愈,因他哭鬧時無人能哄住,黛玉偏又帶著丫頭們避了出去,賈母無奈之下只得把原來服侍過黛玉幾年的紫鵑找了過來。紫鵑在側時不時的哄著,寶玉才乖乖吃了藥養著。這日趁著屋里沒人,寶玉拉了她的手問道︰「你家姑娘可還走麼?」紫鵑道︰「雪雁不過是哄你頑的,你就認真了。」寶玉道︰「雪雁說的那樣有情有理,如何是頑話。」紫鵑笑道︰「那些頑話都是她編的。林家實沒了人口,縱有也是極遠的。族中也都不在蘇州住,各省流寓不定。縱有人來接,老太太必不放去的。」寶玉道︰「便老太太放去,我也不依。」紫鵑笑道︰「果真的你不依?只怕是口里的話。你如今也大了,連親也定下了,過二三年再娶了親,你眼里還有誰了?」寶玉听了,又驚問︰「誰定了親?定了誰?」紫鵑笑道︰「年里我听見老太太說,要定下琴姑娘呢。不然那麼疼她?」寶玉笑道︰「人人只說我傻,你比我更傻。不過是句頑話,她已經許給梅翰林家了。果然定下了她,我還是這個形景了?」
一面說,一面又嘆道︰「偏偏病的時候沒個深淺,沖撞了妹妹,不知她得氣成什麼樣子?我只願這會子立刻我死了,把心迸出來拿給她瞧了,她才能信我呢!」一面說,一面又滾下淚來。紫鵑忙上來握他的嘴,替他擦眼淚,又忙笑解說道︰「你這會子著什麼急,她好好的在這又不會跑了,是你的總是你的。」寶玉听了,更又詫異,問道︰「怎麼說?」紫鵑笑道︰「你知道,我並不是林家的人,我也和麝月鴛鴦是一伙的,偏把我給了林姑娘使。偏生她卻和我不是特別好,因她想念蘇州,所以待那兩個蘇州的丫頭特別好,一時一刻那兩個都離不開她身邊。如今你病了,她那又離不開人,只好我過來先照顧著你。只是我如今心里卻愁,她倘或要去了,我必要跟了她去的。我是合家在這里,我若不去,便不合規矩,若去,又棄了本家。所以我特意打探了姑娘的口氣,她原也是不想走的。」寶玉笑道︰「你倒機靈的很。也不用為將來愁,反正你是要跟著你家姑娘的。」紫鵑听了,便知是寶玉在許諾將來黛玉嫁過來便能讓自己做姨娘,心下暗喜。
熙鳳每日只好生安撫黛玉,又請了好些個有名的大夫來看了脈象,只說是著了些風寒不妨事。熙鳳知她心里憋悶,只耐心的陪她說著話,一邊讓人打听蘇州那人的行程。左等右盼,蘇州那人果然到了京城,剛想去賈府拜見,就被熙鳳家的下人攔了下來直接領到了雨花巷。熙鳳帶著黛玉出來迎接,只見來人披著一身黑裘,里面穿著一身圓領長褶通身樣式的袍子,純白絲綢質地,上面有提花暗紋,看起來格外潔淨淡雅;束著湖藍束口箭袖,瓖秀金色纏枝花紋,腰間懸著朱紅三瓖白玉腰帶,頭上戴著個金纓展翅紅絨珠冠,腳上蹬著青面白地緞子小朝靴,不過十七八歲的模樣,肩背挺直,舉止有禮,甚有林如海之風。黛玉知這就是族長選出來過繼給父親的嗣子,忙上前見禮,口中稱︰「哥哥。」那少年也與黛玉廝見了,見黛玉面上仍有病態,忙勸著黛玉回屋歇息,性子卻是個憨厚的。
黛玉見了這個哥哥,心里也覺得很踏實,便一起到屋中敘話。原來這個少年名叫林遠志,是林家旁支的子弟,家也住在姑蘇城內,只因幼年喪父,家中全靠著寡母織布繡花維持生計。後遇見林如海,可憐他幼年失父,又事母甚孝,在經濟上多有扶持,林遠志得了林如海的財務,方能維持生計,還有了讀書的機會。林如海去世後,他也曾想去看望那個小小的孤女,卻被賈璉當做打秋風的哄了出來。因他讀書用功,十幾歲便已考中了秀才,再接再厲又得了舉人的名頭,現在正好承了林如海的嗣,順便進京參加春闈。
若說這事沒有熙鳳的手筆那是不可能的,不過熙鳳也沒費了什麼事。只是托王忠找了林家的族長,並告訴他林如海的家產有一大片土地是早就準備留下來給族里的,因黛玉年紀小被她外祖母家接了去,若在京城嫁人這地也就被賈家人私吞了。族長一听這還得了,馬上就想派人把黛玉接回來。王忠忙阻攔道︰「你現在去接林姑娘,有什麼由頭?還是族里有近親能教養?那賈家定是不肯放人的。」族長老眼一轉,計上心來,沒有近親就制造近親,遂出現了過繼嗣子一事。這樣,黛玉舍掉那片土地給族里,換來自己的自由,同時也可以讓族人拿著嫁妝單子,把王夫人幾個私吞下的嫁妝要回來,這樣一舉多得的事情實在是難得。黛玉知曉了這事的前因後果,不由對熙鳳感激萬分,若不是他們一家對自己的百般維護,自己可能既失了嫁妝,又沒了清譽,最後只能被逼而死。如今自己不僅有了義父義母一家,還有了一個親厚的哥哥,想著自己馬上就能回到家鄉去,黛玉忍不住又落下了淚珠,只不過這一次是喜極而泣。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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