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驍不懂什麼「祭紅」,但是,能讓程無雙都變了臉色的花瓶,價值一定不菲。
他背上的衣服很快被冷汗浸透,外面一下又一下的雷擊,仿佛都劈在了他身上。
怎麼辦?
打碎了花瓶,必須賠償,可他拿什麼賠?
他心亂如麻,恨不得自扇耳光,剛剛他為什麼會靠架子上?換個方向靠著門,不就什麼事都沒了?
不過,錯已鑄成,他再痛再悔也無濟于事。
程無雙緩緩蹲下,拾起碎片,又輕輕放了回去。她沒有氣勢洶洶的指責他,也沒有哭著要他賠償,安安靜靜端詳著地上的狼藉。
可是,反常安靜帶給人的恐懼遠勝于噩運來臨——你不知道接下來到底會發生什麼。
顧驍深深呼吸,手指用力的掐著掌心,鼓起勇氣,問︰「程小姐,對不起,這花瓶,我一定會賠。」
程無雙抬頭看他︰「其實這花瓶本來是一對的。五年前,蘇富比春拍上拍了另一只瓶,七十萬,且不說這幾年精品古董瓷器身價飆漲,我就算你七十萬,你準備怎麼賠?」
顧驍臉色慘白,喃喃道︰「這只是一個花瓶……」
「燒制祭紅,釉料就不凡,黃金,寶石,珊瑚,都往里面加,可是花這麼大代價,也很難出一件成品,通常,幾百窯瓷器里也只能成一件像樣的,而我這個花瓶,品相在諸多珍品里也算上層,物以稀為貴,七十萬,千值萬值。」
程無雙輕描淡寫的說出七十萬,而顧驍听到這個數字,手指有些發顫。程家替他墊付了醫藥費,他還沒領工資,財產為負數。就算他工資高,不吃不喝,也得打工三年才能賠償這個花瓶。可是,顧建國得的是燒錢的病,他手上能剩下多少?又得還多久?
但他必須得還。
他艱難的開口︰「程小姐,我知道,以我現在的處境,談還錢有些可笑,但我一定會賠償的,十年,二十年,總能……」
程無雙打斷他,眼中隱約有了淚光︰「重要的不是錢的問題,這是……舅舅在外公五十大壽的時候送的壽禮。」
顧驍愣了下︰「你有舅舅?」程家男人絕對是風雲人物,可他怎麼沒听說過這人?
程無雙垂下眼︰「舅舅早就去世了。」
他雖然對程家舊事一無所知,但是人心他總歸是明白的。愛子早逝,白發人送黑發人,程老爺子有多痛苦,可想而知。兒子送的禮物,在他心中的地位,不言而喻。
顧驍耳中嗡嗡直響,眼前金星亂冒,幾乎站不穩。
這的確不是用錢能解決的事,也許程老爺子和程無雙會因此恨上他。程家想把他逼得無路可走,是輕而易舉的事。
犯了事就要付出代價,他被毀了,也只能認命,可是沒了他,顧建國怎麼辦?
「站穩了,別再撞上什麼東西。」程無雙忽然開了口。
顧驍回過神,環顧四周。這是一間中式風格的書房,藏書豐富,桌案和博古架上擺了不少擺件,他身後不遠處還有一個高腳架,上面擱著一個翠色盈盈的盤子,不知道是什麼稀罕物。
他眼楮就像被灼痛了一樣,迅速一閉,然後挪了挪步子,在相對安全的空曠處站定。
程無雙對他說了聲「你什麼都別說」,叫來了丁毅。
丁毅看到碎瓷,也嚇了一大跳,程無雙沉著臉道︰「這是個意外,丁叔叔,你知道厲害的,此事絕對不能傳出去,如果外公知道了,那就了不得了。」
丁毅忙道︰「我明白,無雙你放心。」
「麻煩你拿個什麼東西來裝一下碎片,再小的碎片也得收集了,看看能不能找高人補救一下。」
丁毅沉默片刻,道︰「就算黏合了,花瓶的品相也不能和以前比。祭紅好就好在釉色均勻,絕無裂紋,這樣一摔,釉面肯定開裂。」
程無雙咬了咬嘴唇,道︰「先把東西撿起來再說。」
丁毅一言不發的去拿裝碎片的容器,程無雙走到書桌前,拿起電話撥了個號︰「張叔叔,出大事了,外公書房里那個祭紅花瓶打碎了……明天上午不行?下午能來嗎?好,我在家等你。」
丁毅拿了個木盒進來,程無雙和他一起撿碎瓷,顧驍想來搭把手,她沒好氣的說︰「你手指割傷了的話,怎麼給我做飯?一邊兒去。」
丁毅道︰「無雙,你也別逞強,姑娘家手指多女敕,一不小心就傷了。」
「我小心點就好。」她頓了頓,又道,「打碎了花瓶,親自打掃也是應該的。」
丁毅怔住︰「花瓶是你打碎的?」
程無雙點了點頭。
丁毅抬頭看了顧驍一眼,將他震愕的表情收入眼底。如果程無雙摔了花瓶,顧驍何至于如此吃驚?
「無雙,你沒必要包庇——」他的話被她打斷︰「就是我做的。丁叔叔,明天下午張叔叔會來處理這件事,你不要說什麼別的。」
丁毅再次看向顧驍,眼里帶了深意,他沒有再表達自己的置疑,沉默的將瓷片收進盒中。
程無雙捧起盒子往書房外走︰「麻煩你了,丁叔叔,早點休息吧。顧驍,你跟我來一趟。」
顧驍默默的跟上,發現她走向的是她的臥室,也只略頓了頓腳步,咬牙隨她走了進去。
程無雙的房間很大,前半部分就像個小型客廳,一道雕花月洞門之後垂著柔軟簾幕,想必後面才是睡覺的地方。難怪丁毅讓他放心送餐進來,她的私密空間,輕易看不到。
她把盒子放進抽屜,鎖好,轉身指了指沙發︰「坐吧。」
「程小姐,多謝你,只是,你為什麼要替我背黑鍋?」
程無雙淡淡瞥他一眼︰「如果你想親自承受,那盡管出去說。」
顧驍被噎住,過了幾秒,道︰「我會澄清的。」
她不耐煩的瞪他︰「然後呢?你賠不了錢,只能進去吃牢飯,但這對我有什麼好處?還不如留下你,狠狠壓榨你的剩余價值。」
「……」
程無雙看向窗外,說道︰「事情鬧大了,最容易影響到的是我外公,不如息事寧人。再說,就算他老人家知道了這件事,他那麼寵我,就算生氣也有限,如果是和他無關的外人做了這件事,那他會暴怒成什麼樣子?我都不敢想。」
顧驍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對不起和謝謝你,都蒼白無力到了可笑的地步。
她怔了片刻,忽然起身,從一個抽屜里拿出了個小小的本子,翻開一頁,開始寫字。顧驍看了過去,愣了。
她的字非常漂亮,但寫的內容卻一點不漂亮——「顧驍欠款記錄」。
程無雙在下面端正的寫下「七十萬元整」之後,合上本子,對他揚了揚眉,臉上的沉郁之色一掃而空︰「你欠的,我都記下了。具體怎麼還……」她托著下巴思忖片刻,對他眨了眨眼,「我只想得到肉-償這一個法子,你有沒有什麼主意?」
顧驍差點跳起來,仔細端詳她的表情和眼神,想分辯她言語的真假。她的目光在他的打量下越來越嫵媚︰「你為什麼一直看著我?難道覺得這是個好主意?」
顧驍連忙往後挪︰「程小姐,請別開這樣的玩笑。」
「那你說一個還債的法子呀。別告訴我每個月扣工資啊,還那麼多年,一點意思也沒有。」
「程小姐……」他漲紅了臉,說,「我欠你良多,但是,請你給我個機會,讓我用正當的方式還你的錢,好嗎?」
「正當方式?」程無雙笑了笑,問,「我看你缺錢得不得了,按理說你不至于窮到舉債度日,估計所有錢都給醫院了吧?你爸爸得的是什麼病?」
「尿毒癥。」
程無雙攤開雙手︰「這病就是燒錢的,普通家庭的確難承受。營養,藥物,透析,這都罷了,得了尿毒癥的人,總會有換腎的想法。對你來說,如果有合適的腎源,你積攢下的工資,是先拿來還錢呢,還是先給你爸爸換腎?」
顧驍咬牙,低下了頭。
「你看看,你基本不具有正常還債的條件呀。我無能為力,只有提出肉-償的說法,我也很為難的好不好?」
「請你……不要……」顧驍眼神有些渙散,心髒跳動劇烈得和注射了禁-藥似的,仿佛隨時都能在自己胸腔撞一個洞,然後蹦出自己的身體。
換在一個小時之前听到「肉-償」這個詞,他會拍案而起呵斥她,可現在,他連大聲說話的底氣都沒有。
程無雙饒有興趣的看了他好一會兒,打了個呵欠,說︰「困了,你坐在這兒慢慢的想,但願你能想出什麼好點子,我先去睡了。」
她優雅的站了起來,走到月洞門前,撩起帷幕走了進去。他還沒從揭開的一角看到什麼內容,簾幕就垂了下來,輕擺片刻,靜止。
窸窸窣窣的聲音傳來,想必是她在換衣服,過了一會兒,聲音消失,房間的燈也熄滅了。
顧驍靜坐在黑暗中,等了好一會兒,也沒听到簾幕另一端的聲響。他站了起來,剛走兩步,程無雙忽的開口︰「我沒讓你走,你又想去哪兒?」
「我……」他咬咬牙,說,「我只是坐得骨頭不舒服,起來散散。」
她明顯不信,「我的沙發坐著讓人難受嗎?」
「不是……」
「難道你想出什麼巧妙的還債法了?」
「沒有。」
「那就繼續想。沙發旁邊的矮櫃里有零食,茶幾上有礦泉水,你可以邊吃邊想。」她說著,還笑了,「我這麼體貼,就不知道你為什麼總是躲著我。」
顧驍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頹然坐回沙發。他絞盡腦汁想自己的出路,可腦海里一片空白,眼前是寬大的窗戶,窗簾只放下一半,外面的景物一覽無余。閃電仍然沒有停歇,時不時的亮起來,仿佛要將整片天空撕裂。
他怔怔的想,這次雷暴持續了快三個小時,也未免太久了點。
據說,天生異象,必有妖孽,他可不是遇上了妖孽?
程家管家佣人一副「大小姐看上你是你福氣你趕緊自己洗洗干淨侍寢」的態度,個個都是思想不正常的妖怪,程家這所宅邸,幾十萬上百萬的古董不收好,反而隨便擺放,走在這里一步一驚心,妖氣十足。至于程無雙,不會是修煉千年的老狐狸精吧?
好好一個姑娘,滿心想將他拆吃入月復,活月兌月兌的從聊齋里跑出來的,專門吸男人精氣的千年大妖!
他閉上眼,卻睡不著,過了不知多久,程無雙的聲音穿過簾幕︰「還沒想出好法子?算了,今天先饒了你,你回去睡吧。給你一個星期的時間想對策,想不出方法,那就認命吧。我看心情,隨時可能來收債。」
「收債」尾音微揚,仿佛一根羽毛撥了心尖一下,顧驍骨頭蓋微微一癢,臉倏地滾燙了起來。
「咦,你怎麼還不走?不會是想過來吧?」
他回過神,三步並作兩步,飛快的離開了程無雙的臥室。
他沿著走廊往宿舍走,路上小心翼翼避開任何擺設。某段走廊臨近花園的一側全是落地窗,透過玻璃,能看見被雨沖刷得發亮的花木。他站定,看了一會兒風景,忽然發現,雷聲停止了。
他怔了怔,忽的想起,程無雙叫他走的時候,雷聲就停了。
難道她其實是害怕打雷的?這樣一想,她剛才纏著他,甚至幼稚的追逐他這些舉動,都是她用以掩飾恐懼的面具。她逼著他留在自己房間,也是想在電閃雷鳴時,有個人陪著罷了。
是這樣嗎?
顧驍思緒越來越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