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談話並沒有如同蘇頡所預料的一樣很快切入主題,馬丁-斯科塞斯從一名冷幽默的意大利老頭變成了一個健談的美國人。這也許是蘇頡兩世生命中最奇特的一場談話。馬丁從一個話題轉移到另一個話題,而蘇頡也緊跟著他的邏輯運動著大腦和嘴。
從電影劇本的寫作技巧,到各種電影攝影的方式,然後又涉及到一些深奧鏡頭語言——馬丁似乎在刻意考量著蘇頡的專業知識,所問的問題包含的電影拍攝的方方面面。
但這樣的談話內容並沒有持續多久,當馬丁發現蘇頡幾乎對自己所提的問題對答如流以後,就開始將話題引到了其他方面
他們談到了美國歷史、談到了中國封建王權、談到了越南戰爭和抗日戰爭、甚至彼此分享了對于種族歧視和經濟復蘇的看法。不光如此,他們的談論還涉及到了某些敏感問題,比如性,比如口服避孕藥和男女同居。
整個談話過程中,馬丁一直佔據著主導,他就像一個導師,不斷誘導著蘇頡表現出自己的才華。他們之間沒有辯駁,也沒有爭執誰對誰錯,只是單純就某件事情說出自己的看法而已。
沒有那些高深莫測的詞匯,只是兩名導演對于社會的最樸素的認識——交談,這僅僅是交談而已。
「我很高興你能和我談這麼多,你的見識讓我驚訝,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還只知道參加各種聚會,而你卻能夠讓我驚訝。」馬丁搖了搖頭,有些自嘲著說。年紀並不算小的他顯然沒有足夠的精力將這樣的談話維持下去。
還沒等蘇頡客氣兩句,馬丁就從方才的境界中抽離了出來,嚴肅的說︰「評委會一直決定《朱諾》將贏得紐約之星的冠軍。」
他听不出任何恭喜的意思,就像只是在陳訴一個事實。
「哦,好的。」蘇頡平靜的回答,目光盯著那雙並不算大,但卻深邃有神的眼楮,他想要從那雙灰白的眼楮里看出一些怯懦的痕跡,但最後他放棄了,馬丁的目光中唯有坦然而已。
「條件是什麼?」蘇頡說,他猜到了這一點。如果朱諾的獲勝真的是水到渠成的話,馬丁是不會正式和自己見面的——蘇頡有種不好的預感。
「五百萬投資可以給你,最後的優勝也會對外宣布是你。但有一條——」馬丁停了停,目光閃爍了一下,然後接著說︰「你必須要自負盈虧,也就是說這休斯-貝爾提供的這五百萬美金只能作為借款,而不是電影投資,即便最後朱諾虧損了,你也必須要歸還本金和利息。」
馬丁從書桌的模出一個文件夾,「這是合同,你可以仔細看看。」
他又張了張嘴,似乎想要說些什麼,但最終卻放棄了。
蘇頡慢悠悠的把合同拿在手上,他粗略的看了看,合同的細節和馬丁所說一致,如果他接受了這樣的條款,就必須自負《朱諾》的盈虧。當然,也並非沒有好的一面,如果《朱諾》大賺,那所有的盈利都會歸他。
蘇頡隨意的將文件夾合上,放到了桌上,仿佛那並非可以決定他導演生涯的東西,而是幾張微不足道的白紙。
「這就是你們的手段嗎?逼迫我放棄紐約之星的優勝。」蘇頡平靜的說,听不出嘲諷的味道。
「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馬丁回答,「如果你具備了足夠的勇氣,沒有任何外物能夠阻撓你的勝利。」
「休斯-貝爾不能,我也不能。」馬丁攤開雙手,做出一個無能為力的手勢。「但如果你沒有勇氣簽下這個合同,那最後的勝利者將會是拉里-貝爾。」
「電影制作系希望將這個活動繼續辦下去,所以他們不敢冒險。」
「都是一群躲在學校里的失敗的老頭,已經失去了冒險的精神。但有一句話說的好︰‘風險與機遇並存’,沒有任何電影是沒有風險的——放高利貸除外。」馬丁自嘲的說。
蘇頡的臉上陰晴不定,他陷入了某種不為人知的內心斗爭中。誠如馬丁所說,風險與機遇並存,但這個風險的大小與機遇出現的概率必須成一個比例,如果比例失調,自然不值得去冒風險。
「其實你如果只想將電影拍攝出來的話我可以投資,我很看好《朱諾》,只要你點點頭,我非常樂意成為《朱諾》導演、制片人和投資人之一。」
猶豫再三,馬丁還是將憋在心中的話說了出來,但還有一句他沒說,朱諾雖然優秀,但未必會是一部賺錢的電影,甚至連最後能否上映都是一個問題。
蘇頡鎮定的眼神發揮了作用,他凝視著馬丁那張認真的臉,「謝謝,斯科塞斯先生,如果沒有那個賭約我想我會接受你的提議,但我不想灰溜溜的離開帝勢藝術學院,所以——只好對不起了。」
話一說完,蘇頡將那桌上的合同重新打開,翻到了最後一頁,在簽名處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我想《朱諾》是值得我冒險的一部電影,它一定能夠在全美上映,甚至一定會引起轟動。至于那五百萬美元的債務,我根本就不放在心上」
只要一想到前世的《朱諾》取得的驕人成績,蘇頡就像吃下了一顆定心丸,雖然2000年的美國社會環境和2007年的環境不可同日而語,但蘇頡相信是金子總會發光的,更不用說朱諾這部看似劍走偏鋒、觸踫禁忌的電影,實際上卻講訴了美國的主流價值觀,也正是這一點讓蘇頡對于朱諾在這個時代的成功充滿了信心。
與蘇頡的自信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馬丁臉上的驚訝,這個意大利老頭明顯沒有想到蘇頡會做出這樣大膽的選擇,以至于老頭的眉頭緊皺,臉上的皺紋更顯幽深。
但听到蘇頡的解釋之後,馬丁臉上的皺紋舒展了開來,就連驚訝也消失的無影無蹤。看著蘇頡那信心滿滿的表情,老頭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曾經,仿佛看到了自己一個人逆著好萊塢的潮流拍攝了一大批講訴意大利移民後裔電影的畫面。
好像那個時候我也一樣,堅定執著,完全不在乎票房如何,也不在乎自己的導演生涯會不會剛剛開始就走向終結。
老頭無奈了搖了搖頭,他經歷過這樣的狀態,那不是盲目的自信,而是建立在強大的實力上的信心,是無法用任何語言與動作摧毀的信心。
馬丁將合同收回了桌下,臉上露出和藹的笑容︰「好吧,現在的年輕人真的越來越有拼勁了,我想如果我能年輕十歲,也會做出同樣的選擇。」
蘇頡戲謔的望著老頭那張微笑的臉,調侃道︰「難道現在讓您選擇,您會選擇放棄放棄或者迂回嗎?」
「不!我不會!沒有任何一名導演能夠經得起朱諾的誘惑,它就像康涅狄格的玫瑰花,雖然嬌艷的花瓣下隱藏著鋒利的刺,但沒有任何人會放棄它——那是一種罪孽。」馬丁微閉上眼楮,鼻子輕嗅著,仿佛嗅到了那誘人的花香一樣。
「可它不屬于你。」蘇頡為正在興頭上的馬丁澆上了一盆冷水。
老頭睜開了眼楮,露出遺憾的苦笑。
「對,它確實不屬于我。我有種感覺,它是屬于你的,也只可能屬于你。」
「謝謝。」蘇頡回答,接著就轉身離開,這並非生氣或不禮貌的行為,而是事情說完了,他應該走了。
當他走到門口的時候,耳邊突然響起了馬丁的聲音。
「你要小心貝爾父子,他們不會善罷甘休的,距離正式宣布結果還有三天時間,一切都可能發生。」
「謝謝提醒,我會注意的。」蘇頡隨口回答。
當他走出馬丁辦公室的瞬間,光線投射到身前。蘇頡仿佛從一個黑色深淵來到了海洋世界,那天藍色的牆壁在陽光的照耀下顯得如此耀眼。
蘇頡注意到那個名叫朱諾-麥高芙的女孩怔怔的看著他,仿佛丟失了自己的靈魂。
「不知我是否有幸與美麗朱諾-麥高芙小姐共進晚餐呢?」蘇頡緩步走到女孩面前,柔聲細語的邀請。直到此刻,麥高芙才從失神的狀態中掙月兌了出來。
「當然,」她撫爾一笑,然後指了指掛在牆壁上的掛鐘,「但要等到下班時間,還有,我只會選擇學校餐廳,如果你訂好了麥迪遜公園11號餐廳的位置,最好現在將它推掉——我可受不了那拘謹的束縛,那會讓我感覺自己是一只包裹在蠶繭里的毛毛蟲。」
蘇頡啞然失笑,他听說過拉里在追求女孩的時候的口頭禪——我在麥迪遜公園11號餐廳訂好了位置,但最後請客的地點,往往會變成學院的餐廳。
「如你所願,學院2號餐廳。到時間我來接你。」蘇頡說
「好的,先生。」朱諾-麥高芙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