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安靜的躺著,一動不動。她容貌平靜,胸口有些起伏,但還算有規則;嘴巴微微張開,雙眼緊閉;倘若不是胸口位置那觸目驚心的殷虹,她就像睡著一樣。她的長發勾勒出她的臉,面色蒼白的不可思議。
蘇頡坐在救護車上,就在剛才,他發瘋似得擠上了這輛標有紅十字標志的汽車,粗暴的將醫護人員喝開,他要陪著安妮,從此刻開始,一直到她醒來。
蘇頡表面平靜了下來,至少,從表面上看,看不出任何激動的影子。
他雙手抱著腦袋,眼楮暗淡無神,面頰上的青腫向所有人展示了他的狼狽。小時候每一次和街區里的黑人小孩打架過後,都是安妮替他上藥,為他包扎,而這一次安妮已經無能為力了。
她正躺在救護車上,在這個狹小的空間里出于絕對中心的地位,只是沒人想要成為這樣的中心。
救護車正向惠斯勒中心醫院的方向飛馳,急救醫生和護士已經替安妮做過了處理——情況很不妙,胸口的傷口距離心髒很近,刺穿了肺葉,血流不止。索性那枚古羅馬的幸運錢幣擋下了刀尖,讓那鋒利且致命的東西向旁邊滑動了半寸。
按照急救醫生的話說︰這是不幸中的萬幸。
可安妮依舊昏迷不醒,醫生說她並沒有月兌離危險,昏迷是一種自我保護的機制——去他的機制!蘇頡只想讓安妮親自告訴他︰我沒問題。
但現在看來,這是一個奢望。安妮緊閉著眼楮,無論蘇頡怎麼去呼喚都無濟于事。剛才還活蹦亂跳的女孩,現在卻變成了躺在救護車上,連指頭都無法動彈的重傷患,這樣的差別令蘇頡無法接受。
蘇頡看到了所有的一切,看到了那個瘋子的匕首沒入了安妮的胸膛,殷虹的血液呈噴射狀濺出,染濕了女孩的胸口。他全看到了這一切,如果安妮度過這一次危機,日後他肯定會開玩笑的說︰就像電影一樣。但剛才的那一幕卻是真的。
殷虹色的液體不是色素染成的溫水,更不是番茄醬這種東西,它是真正的血,留個不停。
「請讓一讓,我要替她輸血。」一個聲音驚醒了蘇頡。
他也顧不上那帶著血袋的女人究竟是醫生還護士,直接問道︰「醫生,安妮她——她不會有事吧?」
他已經忘記了自己到底問過多少次同樣的問題,但他同樣知道——自己還會問下去。
醫生仿佛已經習慣了家屬的經常性提問,她撇了撇嘴,開口說︰「不好說,傷口距離心髒太近了……」
這是她第幾次回答他了,有十次嗎?即便沒有也有九次了。
蘇頡的眼神越發暗淡,他突然想到布魯克林51街區里的安妮的父母,如果他們知道了安妮的事情,會怎樣的焦急,會不會瘋了似得登上飛往加拿大的班機——一定會,他們是那樣喜愛安妮,容不得她受半點委屈。
蘇頡至少能夠第一時間知道安妮的情況,但杰拉德和凱特呢?他們獨自待在布魯克林,就像身處一個四面環海的孤島,那種孤獨與無助是蘇頡所無法想象的。
我不能告訴他們,蘇頡想。
「嗡嗡!」
手機震動的聲音突然響起,打破了蘇頡的思緒。他看了一眼安妮那張蒼白的臉,宛若心碎的一笑,然後從褲袋里掏出手機。
看了一眼屏幕,是米歇爾,他知道他要說什麼,他必須接這個電話。
「喂,米歇爾——」
蘇頡剛想說話,就被米歇爾憤怒的聲音打斷︰「蘇!我告訴過你要好好照顧安妮,可現在怎麼樣?!她為什麼會被人襲擊,為什麼會被刺中胸口!我要殺了你!殺了你!你等著,我要殺了你!」
蘇頡可以想象那個男人此刻扭曲的表情,受傷的是他的親妹妹,他們一起長大,一起接受教育,一起去參加彌撒儀式,盡管最後兩個人走上了不同的極端,但血脈的親情卻是最難以割舍的東西。
他是那樣的寵愛安妮,只是平常將這種寵愛深埋在心底。
「我——對不起——」
「不要和我說對不起!我只要安妮!」杰拉德憤怒的嘶吼著,他的聲音猶如一柄重錘,撞擊著蘇頡的耳膜。
可這句發泄式的話語之後,電話里突然沉默了下來。只有那輕微的男人的抽泣聲表明米歇爾還在電話邊。許久,抽泣聲停止,急促的呼吸也平緩了下來。
「蘇,你們現在在哪里,哪個醫院。」
「在救護車上,很快就到惠斯勒心中醫院。」蘇頡想了想,補充說︰「這是附近最好的醫院,安妮的傷口不允許她做長途旅行。」
「蘇,我會定今天飛往加拿大的飛機,最遲明天趕到惠斯勒。」電腦那頭沉默了片刻,然後突然發出了聲響︰「有記者拍到安妮受傷的場面嗎?」
「沒有,惠斯勒沒有記者。」
「那好。」
蘇頡能夠明顯感覺電話那頭的米歇爾松了一口氣。
「蘇,安妮的事情——先不要告訴杰拉德和凱特。」
「好的,我明白。」
……
又簡單交流了幾句,蘇頡才掛斷電話。他深吸一口氣,將米歇爾帶來的不安情緒驅散。他溫柔的凝視著安靜的臉,眼楮陰影中閃爍,分不清是淚水還是其他。
惠斯勒中心醫院並不是一個繁忙的地方,特別是開春的季節,滑雪的游人減少,病患自然也減少。醫生們可以自在的在食堂里品嘗著午餐,病患到來的時候,自然有醫院廣播會提醒他們。
惠斯勒醫院的食堂就是一個長方形的大房間,牆壁漆成乳白色,地上鋪著白色的瓷磚。藍色的塑料制長方形餐桌沿著中心通道整齊的排列,看上去就像幾排列隊的士兵。
食堂靠門的通道邊上擺放著兩台飲料和方便食品的自動售貨機。達蒙-比爾德斯醫生端著一杯冷咖啡和一只漢堡離開自動售貨機。
他走到距離不遠的搭檔兼導師所坐的餐桌,將餐盤扔在桌上。餐桌的震動令他的搭檔克里斯-拉什先生抬起了眼皮,他用那雙單眼皮且目光呆滯的眼楮瞥了一眼達蒙。
「比爾德斯先生,身為醫生你應該明白咖啡和快餐食品的危害,你應該選擇更加健康的食品。」
「水果沙拉嗎?」達蒙瞥了一眼克里斯的餐盤,笑出聲來︰「老師,那可是你的減肥餐。」
「我不能將其剝奪!」他挺起胸膛,拿捏著腔調說道。
克里斯听到這樣的調侃,也不生氣,只是扶了扶黑框眼楮,認真的說︰「你應該從現在開始就保持健康的飲食習慣,不要像我這樣——」
廣播響起︰「達蒙-比爾德斯醫生、克里斯-拉什醫生,請到急診部診療室待命。」
「該死的!那群急診部的混蛋就不能自己搞定嗎?」
達蒙重重的一巴掌拍了拍自己的額頭,看著桌上的咖啡和漢堡,目光中流露出不舍。他本打算悠閑的享受一頓美餐,然後去醫院樓下的廣場小跑幾圈,以消耗美食帶來的卡路里。現在看來,小跑不用了,因為他沒有時間享受美食。
「別想這些了,一種是重傷,不然急診部的那些人不會想到我們胸外科的。」
克里斯將餐盤推到一邊,從口袋里取出一張面紙,擦去嘴邊的食物殘留。然後站起身自,拍了拍依舊沉浸在對事物食物不舍狀態中的達蒙︰「伙計,先走吧。」
達蒙跟著克里斯離開。
達蒙和克里斯朝著急診部的雙層門走去,一路上他們與很多急診部的同事擦肩而過。盡管沒有交流,可兩人依舊能夠看出這些人臉上的凝重。
「發生什麼事情了?為什麼氣氛會變得這麼怪異?」達蒙怯生生的小聲問。也不怪達蒙會露出如此表情,惠斯勒小鎮確實沒有多少胸外科醫生的用武之地。
「誰知道呢?也許是某國的政要在滑雪的時候摔倒了。」克里斯攤開兩手回答,「壞運氣面前人人平等。」
克里斯一邊說著,一邊推開急診部的雙層門,當兩人走進急診室的時候,立刻就有急診部的同事圍了上來。
幾分鐘過後,他們看到了這次的傷者。一個年輕的女孩,很漂亮,應該說即便臉色呈現出失血過多的蒼白,也絲毫不能掩飾她的絕代芳華。
克里斯沒有時間欣賞女孩的美麗,他用最快時間進行簡單的診療︰「她的脈搏還是很弱,血壓也很低,呼吸五十次,胸口明顯創口性外傷,貫穿傷,傷及肺葉。」克里斯說,「給我準備心電圖機的金屬片,另外立刻輸血。」
克里斯有些慶幸的小聲嘀咕著︰「還好不是最糟糕的情況,應該能救活。」
「你有沒有覺得她眼熟,你認識她嗎?」達蒙突然說道。
經過達蒙這一提醒,克里斯也確實發現了女孩有些眼熟。盡管他很確信自己不可能認識這麼漂亮的女孩,但她看起來確實非常眼熟。
「他是公主日記的女主角,叫安妮海瑟薇,我看過那部電影,棒極了——這個可憐的女孩。」護士一邊把心電圖機的金屬片貼到女孩的胸口,一邊說,「听說是本地的社團找上劇組收取保護費——」
護士並沒有說下去,但在場的都心知肚明。
「那群該死的家伙!他們不會有好下場!」達蒙憤怒的說。
「那是在他們毀掉惠斯勒之後。」女護士漫不經心的開口,她用不同顏色的電線將每個金屬片和心電圖描跡器連接起來,然後打開儀器。屏幕立刻亮了起來。
「怎麼樣?」克里斯問。
「很不好,她很危險,血壓80/60,脈搏到了140,嘴唇青紫。」
克里斯沉吟了片刻,然後開口︰「她需要做胸腔閉式引流。達蒙,你需要和她的家人談一談。」
「是血胸嗎?」達蒙問,作為一名胸外科實習醫生,他的臨床經驗談不上豐富,看到女孩的心電圖圖形,他所能想到的也只有血胸而已。
「不錯。」克里斯點了點頭,「而且不是普通的血胸。」克里斯凝視著那張蒼白的臉,語氣淡定的說︰「我懷疑她胸腔內的粘液粘稠,而且有感染病例。先準備好經肋床插管法吧,我還需要看她的x光片。」
達蒙點了點頭。
蘇頡緊閉著眼楮,身體後挺的靠在急診部門口的靠椅上。診室的大門緊閉,亮起了令人不安的紅燈。
他親自護送著安妮一路來到門口,直到被護士攔住,他的視線都沒有離開女孩半步。女孩就像睡著了一樣,掛著血袋,罩著氧氣罩,被推進了急診室。當急診室的大門關閉,沒有人知道最後會有什麼樣的消息傳來。
好的或壞的,沒有人能夠判定生死。蘇頡突然感覺到自己的無力,他疲倦的就像一只狂奔了幾百米的狗,當比閉上眼楮的時候,腦海里浮現的唯有安妮中刀時的場景。
恐懼猶如揮之不去的陰雲,籠罩了他心中的整片天空。他突然害怕自己會失去安妮,失去這個與他從小一起長大,一起學習,考入同一間大學,在同一個劇組工作的女孩。
突然間,他意識到,安妮的生命已經與他融為一體,無法簡單的分開。
他大口大口的喘息著,貪婪的呼吸著醫院這帶著濃重消毒水氣味的空氣。他不是護士,也不是醫生,沒有學習過任何醫學知識;也沒有進行過任何護理方面的訓練,他為此而羞愧。
走廊里回蕩起急促的腳步聲,嘈雜、混亂——很多人正向這邊走來。蘇頡不用睜開眼楮也知道是誰來了。
「蘇,安妮怎麼樣嗎?」米莎第一個開口,她幾乎一箭步走到蘇頡面前,吊著他的手,搖晃著。那一臉的焦急讓她看起來丑極了,但沒有人在意這些。
蘇頡沒有開口,只是茫然的指了指急診部的大門。令人不安的紅燈依舊在閃爍,就像生命與死神在賽跑,到現在都還沒有分出勝負。
米莎沉默了下來。她知道現在任何語言都是蒼白無力的。他們所能做的只有等待而已,靜靜的等待最後的結果。
她很自然的坐在蘇頡身邊,其他人也各自找到地方坐下。不知是有意無意,詹妮弗-加納坐到了米莎身邊。
米莎瞥了詹妮弗一眼,她看著她拿起了手機,手指在鍵盤上滑動。「她在干什麼?」米莎想。
突然,她感覺到了口袋里一陣輕微的顫動傳出,她掏出手機,屏幕顯示她收到一條新的短信,而來信人——米莎看了一眼身邊的詹妮弗。
「嗨,米莎,如果是你,你會做出和安妮一樣的選擇嗎?」
「不,我是說我不知道,我無法確定自己是否具備了這樣的勇氣。安妮——安妮那是下意識的想法,她只想保證蘇的安全,我了解她,她沒有想那麼多。我不覺得自己是否會和她一樣。你呢?」
「我也不確定,我不確定自己是否真的會這麼干。看來我們都輸了,安妮贏了。她是唯一的贏家。」
「我從不認為自己會在與安妮的競爭中勝出,我知道她和蘇之間的感情——牢不可破。你真應該早看出這一點。」
「米莎巴頓,你是在說我傻嗎?」
「不,我是在說安妮傻。」
「是的,安妮——安妮真傻。」
……
急診部的大門突然打開,蘇頡猛地站了起來。一個醫生裝扮的年輕人從門里走出。他手托著一個藍底文件夾,低頭翻看著。
「你們誰是安妮-海瑟薇的親屬。」
「我,我是!」
蘇頡竄了過去,「她怎麼樣?我是說安妮有沒有危險?」
達蒙淡淡的瞥了一眼這個年輕人,他能夠清楚的看到年輕人臉上的緊張,那並非偽裝出來的情感,而是真實的。作為醫生他能清楚的感覺到這一點。
「你是安妮-海瑟薇的親屬嗎?」達蒙溫和的說。
「我是劇組的導演,安妮是我的演員。」蘇頡張了張口,發現自己只能用這一層簡單的工作關系來形容自己和安妮之間的羈絆。
「我們要為她進行手術,家屬請在這里簽一下名。」達蒙面無表情的將文件夾遞到了蘇頡身前,這是一張表格,上面寫滿了蘇頡看不懂的東西,能認識的一些字眼都無關痛癢。
蘇頡雙手顫抖,他知道這一紙看不動的東西代表著安妮的生命。前所未有的壓力壓迫著他,無法呼吸。
「快簽字吧,病人還在等待手術。」達蒙勸慰著身邊的男孩。身為實習醫生的他,職業生涯雖談不上漫長,但在這短暫的生涯里,他見過太多這樣患得患失的家屬。
因為愛讓他們猶豫,因為親情讓選擇變得艱難。
他們真是導演和演員之間的關系嗎?達蒙微不可查的搖了搖頭,他不相信這些。他從男孩焦急的目光中看出了于其他焦急不一樣的東西。
蘇頡用顫抖的雙手簽下了自己的名字,然後如釋重負的深吸一口氣,將文件夾交還給了達蒙。
「醫生,拜托了!」他說,雙手緊緊的握住了達蒙的手。
達蒙想說些什麼安慰一下這個可憐的男孩,但最終卻沒有開口。他知道在確定病人無恙之前,任何安慰都顯得蒼白無力。
「我們會竭盡全力的。」他只能這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