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拿大多倫多清晨4點半
蘇頡搭乘的飛機于清晨4點半,這個尷尬的時間降落在皮爾遜機場。通過機場的舷窗,他第一次認識到了這個加拿大城市。並不算特別高的大樓,綠化非常好,足夠安靜,這是他對多倫多的第一印象。
也許機場並不在城市中心的原因,他感覺這里更像是鄉村,周圍是大片的農田和牧場,那些屬于城市的鋼筋水泥的痕跡,都隱藏在蒙蒙霧霾的遠方。
對了,天剛剛亮,航站樓透著微光。
瑪麗-馮麗德和米歇爾-海瑟薇也跟著一起來到了多倫多,瑪麗是蘇頡的助理,跟著一起理所當然,而米歇爾則有自己的理由。
「我要看好安妮,不能讓她被你騙了。」
蘇頡哭笑不得,他總是無法跟上這個大男孩的思維。無論是他前衛的性觀念,還是胳膊和胸脯上五彩斑斕的紋身,都是蘇頡所無法理解的。
坐著大巴走出飛行區,進入航站樓,一切都顯得那樣陌生。這所鋼筋和玻璃組成的建築充斥著美國機場所不具備的藝術氣息。走向候機室的牆壁被漆成米黃色,表面用各種色彩的顏料畫出了一幅幅讓人難以理解的圖畫。
米歇爾非常喜歡這些圖案,按照他的說,這是藝術!可蘇頡卻沒有這樣的感覺。他認為,藝術是應該是能讓人看懂的東西。
在通道出口,蘇頡嘗試著給多倫多電影節組委會為他們安排的接機人員發了一封郵件,不知道為什麼,他們只給了他郵箱地址,而沒有給電話。這是相當詭異的事情,一度讓蘇頡認為這個傳說中的接機人員不會出現。
可結果出乎他意料,郵件很快得到了回復︰「我在航站樓東區的娛樂區等你們!!!」
蘇頡皺了皺眉,進而又無奈的笑出聲來。他異常的動作顯然引起了瑪麗-馮麗德的關注。
「怎麼了?」女人將腦袋湊了過來,正好看見手機上回復的郵件,「娛樂區?」瑪麗拉高了音調,就像走掉的提琴。當她發現蘇頡正用無奈的眼神凝視著她的時候,這種高調的表現戛然而止,「我第一次听說有人去娛樂區接機的。」她沒精打采的說。
米歇爾-海瑟薇對此毫不在意,他揚了揚手,昂首挺胸的走在隊伍最前面,看見眾人沒有跟上的意思,這個男人對著蘇頡他們喊了一聲︰「跟上!去娛樂區找他去。」
那模樣,就像蘇頡曾經在布魯克林見過的那些黑幫大佬一樣。
安妮沒有跟著,她目瞪口呆的站在原地。看著有些失魂落魄的其他三人,「我想——」她出聲,聲音清脆悅耳。
「什麼?」米歇爾回頭應了了一聲。在蘇頡面前他可以趾高氣揚,在瑪麗面前,他可以充分表現出自己的大男子主義情懷,但在安妮面前,他溫順的就像一只波斯貓——這是從小養成的習慣。
「怎麼了?安妮。」米歇爾問。
安妮的嘴角浮現出一抹驚人的弧度,牽引著下顎上抬,露出口腔上面一排漂亮的牙齒——白潔無邪的就像象牙工藝品。
「也許——我們應該先去拿行李。」安妮微笑著說。
眾人恍然大悟。
皮爾遜機場的效率還算不錯,蘇頡一行人很快拿到了各自的行李,一共三個箱子,除了米歇爾一人一個。這個唯一沒有行李的人對三人進行了無情的嘲諷︰「真不明白你們帶什麼行李。」
「難道你就不換衣服嗎?」安妮反唇相譏,能在與米歇爾的斗爭中佔據上風的,唯有安妮一人而已。
「帶上錢就可以了,需要換的時候直接買。」
安妮瞅著米歇爾上下一身總和不超過30美元的行頭,不禁附和的點了點頭。
蘇頡又給接機人員發去了郵件,對方告訴他,在娛樂區的門口等著。于是四個人推著三只大箱子,站在娛樂區的門口,就像三尊門神。終于,安妮受不了周遭人群的注目禮,將箱子扔給了無所事事的米歇爾,自己躲到了一邊。
「身為哥哥,幫妹妹拿箱子是理所當然的!」安妮的理由說起來理直氣壯,做出來合符傳統,令米歇爾無法拒絕。
蘇頡搖了搖頭,笑了起來。有些時候他會嫉妒安妮和兄弟之間的感情,雖然他們總是打打鬧鬧,互相拆台。甚至關鍵的信仰和生活習慣都截然不同,但在一個需要幫助的時候,其他兩個會毫不猶豫的站出來。
他看了看手表,4點56分,他們用了半小時從飛機上來到了地面,腳踏實地的感覺讓蘇頡和瑪麗都格外開心。
「他說在這里等嗎?」瑪麗問了一句,她掏出筆記本,開始做著安排,比如何時吃飯,合適入住酒店之內。
「對,就在這里等。」蘇頡回答。
等待無論長短,都是一種最磨人耐性的事情,隨著時間的推移,蘇頡逐漸感覺到,事情的發展偏離了正常軌道。
十分鐘,二十分鐘,半小時,一個小時。
直到安妮為每人帶來的冰飲喝完的時候,那個接機人依舊沒有出現。他就像神話傳說里,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大神,只依靠郵件和蘇頡他們聯系。
「等等!」
「再等等!」
「我馬上到!」
……
他總是在郵件里這樣回復,卻從來不告知自己的具體位置,擺明的不想讓蘇頡他們找到他。
最後一次,當蘇頡惱羞成怒的用嚴厲的語氣斥責他的工作態度的時候,這個可能是男人,也可能是女人的接機人員,大大咧咧的回了一句︰「你們自己走出機場,我在門口等你們!」
蘇頡想掐死他的心都有了。
其他三人並不知道蘇頡看到了一封怎樣的郵件,他們只見到自己的導演仰天長嘆,眼楮里閃眼著奪目的淚花與——眼屎,然後對著他們擺了擺手,用黑人似得的調侃語氣說道︰「嗨!伙計們,我們要出發了!」
機場航站樓是一個奇妙的地方,推拉兩式的玻璃門將其與外界分割,航站樓里屬于國際公共地區,航站樓外才屬于加拿大。所以從嚴格意義上來說,蘇頡他們還腳踏著美國的領土。
當然,這一屬性在他們推開玻璃門,邁入新世界的那一刻,徹底的結束。刺眼的陽光流瀉的在他們臉上,刺激著眼楮無法睜開。
「嗨,歡迎你們來到加拿大,我是多倫多電影節組委會的工作人員,哈塞拉-基姆孔斯,你可以叫我哈塞。」
蘇頡望著面前這個一身大紅休閑t-shirt,五彩斑斕沙灘褲的墨鏡男,不知應說些什麼好。
「嗨,伙計,現在可不是夏天!」米歇爾在身後冒了一句,他對這個讓他們在航站樓等了一個小時的男人,沒有任何好感。
哈塞听出了米歇爾的嘲諷,但他並不生氣,而是咧開嘴大笑著回答︰「伙計,心中是夏天,天天都是夏天。而且我們這里——紫外線強。」
米歇爾意識到,在斗嘴這個層面上,自己遇到了一個勁敵。炙熱的火花似乎在兩人之間飛旋開來,濺出老遠。蘇頡重重的一巴掌,拍向了自己的額頭。
「您是不是應該先帶我們去住的地方!」他大聲說。
「當然。」哈塞笑著回答,那彬彬有禮的模樣和一身隨意的裝扮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不知道為什麼,蘇頡心中升起了一種不詳的預感。
遠在紐約的惠特尼正為了《朱諾》在多倫多電影節的公映做著準備。她在自己的別墅里接待了游說公司的代表,皮亞琴信息傳播公司。打著信息傳播的旗號,這就是一架標準的游說公司。也許在民間它談不上出名,但在紐約和華盛頓的高層中,它卻赫赫有名。
最簡單的一個例子,布什能夠當選總統,雖然有克林頓的緋聞鬧劇的影響,但這家游說公司卻在背後貢獻了不可替代的力量。是它的計劃讓民眾認識到,克林頓先生的緋聞會影響他作為美國總統的形象。
惠特尼很信任他們,因為他們總是站在勝利者身後。
幾杯熱騰騰的咖啡擺放在咖啡所上,惠特尼和皮亞琴信息傳播公司的代表分做在兩邊。柔軟的沙發並沒有給他們帶來任何舒適感,女人與女人之間正在針鋒相對。沒錯,皮亞琴信息傳播公司的代表就是一個女人,而且是一名華裔。
大多數時候,女人與女人之間的針鋒相對並非激烈的唇槍舌劍,而是優雅的相互瞧著對方,打量著坐在自己對面的那個女人身上的所有細節︰面貌、衣著、談吐,甚至是領口的一點褶皺都不會放過。
惠特尼小抿了一口咖啡,苦澀的味道令她愈發清醒。
「還真是一個難纏的對手。」惠特尼心道。對面的那個華人可沒有普通華人的羞澀。她精明干練,就像華爾街的精英一樣精于計算。她不放過每一個能夠推敲討論的地方,寸土必爭,力求在每一點上,為自己爭取最大的利益。
惠特尼討厭與這樣的女人打交道,她必須十二分打起精神,生怕在某個細節上,被對手突破。盡管她們可能並非是競爭關系。
「陳,你直接和我說,這一單你們到底接還是不接。」女人已經厭倦了無休止且沒意義的討價還加,她單刀直入,想讓對手給她一個明確的回答。
「我不妨透露一點給您,白克福先生和您同時找到了我,在見您之前,我已經和他見過一面。我們談論了許多,對于他給出的條件我非常滿意,公司內部也有意接下他那分工作,所以——」
「所以你們準備拒絕我?」惠特尼壓抑了心中的怒火,嚴肅的說。
白克福-墨菲,這個名字就像不散的陰魂糾纏著他,時時刻刻的在她生命里的角落里出現。她厭惡這個名字,甚至已經到了瘋狂的程度。
「我覺得——你們應該再考慮考慮。我給出的條件已經非常優秀了。難道三百萬美金還打動不了你們嗎?據我所知,你們幫助布什先生競選總統也只收取了兩百萬美金的佣金。難道讓一部電影得到評委和大眾的認可比讓一個老混蛋當上美國總統還難嗎?」
惠特尼質問的語氣已經不言而喻了。
那個被稱作陳的華裔啞然失笑。作為一名第一代移民,陳淑娟能夠在不過三十多歲擁有一家游說公司,與她受到的良好教育有密不可分的關系。這個短發東方美人在十三的時候就跟隨母親來到美國。
母親依靠在成衣工廠打工,將她送入了耶魯大學政治系,爾後她又去哈佛進修法律。正是這樣的教育經歷讓她洗去了童年時代因為貧困而養成的自卑,並且讓她在與美國精英階層的相處中,不落下風。
她並不害怕惠特尼,一點也不。
陳搖了搖頭,「不,我想您根本沒弄清楚游說公司的生存之道。成功率才是我們的生存之道,老實說,我對《朱諾》上映的可能性做了分析,最後的結論對您很不利,我很難冒著失敗的風險去幫助您。」
她停了停,繼續說︰「我做的是企業,而不是慈善機構,現實不允許我失敗,希望您能明白。」
惠特尼沉默下來,她知道陳說的都是現實。即便受到了多倫多電影節的放映邀請,可《朱諾》最後能夠成功在全美上映的幾率微乎其微。皮亞琴是紐約最好的游說公司質一,陳的判斷具備了很強的專業性。
惠特尼的臉陰沉了下來,一種被戲耍的感覺油然而生。
她語氣不善的說︰「既然已經接受接受了白克福墨菲的邀請,那您今天過來是為了什麼?是白克福讓您來向我示威的嗎?是他讓你來告訴我,‘惠特尼,你已經沒有希望了’,還是他想派你來看看我搖尾乞憐的模樣——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陳楞了一下,這個聰明的女人從惠特尼的語氣中听出了她和白克福之間的並不友好的關系,那絕非一兩句話能夠說清楚的。陳停了停,組織了一下語言,然後說道︰「休斯頓小姐,我想您誤會了。墨菲先生並不知道我的來訪,我來這里只有一個原因——」
「什麼?」惠特尼說,她語氣有所緩和,但仍然談不上友好。
「蘇頡,華裔,我想你應該能夠明白。」陳笑著回答。
「您的意思是?您接受了我的邀請?」惠特尼問,她有些弄不明白陳的意思。沒人能弄明白華人之間的感情,他們的想法天馬行空,讓人難以琢磨。
陳果斷的搖了搖頭,「如果我代表著個人,會毫不猶豫的接受您的邀請,因為我幫助的是同胞,這不需要任何理由;但我代表的是整間公司和整個團隊,為了團隊的聲譽,我必須謹言慎行。」
「說了半天,您還是答應了白克福。」惠特尼嘲諷道,「您還真是高尚!」
陳笑了起來,搖了搖頭,「您誤會了,我來此的目的是為了告訴您,我拒絕了墨菲先生的邀請,他們重新聘請了新澤西的托姆斯信息公司,那是一架與皮亞琴不分上下的公司。我希望您能小心應付。」
惠特尼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將陳送出門的。4月的紐約出乎意料的寒冷,邁出家門是一項艱難的決定。刀子一般的寒風吹皺了她的皮膚,就連身體的其他部位也一陣發麻。
這並非真正意義上的冷,惠特尼經歷過比這冷的多的天氣。雪片像帷幕一樣的從空中落下,呼嘯而過的寒風凍裂了她的腳趾和骨頭。
這才是真正意義上的冷,但此刻惠特尼身體的感覺卻于置身于真正的冰天雪地之中一樣。
休站在她身後,撐著傘,為她遮擋刺眼的紫外線。他看見惠特尼失魂落魄的站在街邊,心底一陣疼痛。
「你——你不要太在意,事情會變好的。」他想了想,仿佛在尋找一個能夠說服惠特尼的理由,最後他說道︰「你應該相信《朱諾》是一部優秀的電影,它在任何地方都能夠發光。」
惠特尼搖了搖頭,陳的拒絕與遠去令她絕望。可她卻無法去抱怨,無法去諷刺陳的自私與涼薄。在現實利益和同胞關鍵之間,陳能夠選擇中立已經是一種莫大的讓步。她至少沒有象一些美國人一樣,**luo追求利益。
可惠特尼心中並沒有歡喜,陳給她帶來的並非好消息,而是一條令人絕望的相信——她將無路可走。
無論是紐約還是華盛頓的知名游說公司都會拒絕她的邀請。這些人就是一群愛惜羽毛的鳥,不會為了那極小的概率而去努力。
站在街邊,惠特尼顯得孤立無援。即便她在美國有著超人一等的影響力,卻也無力影響那群只知道利益的吸血鬼——院線代表,那可能是這個世界上,最現實的一群人。
他們可不管什麼藝術,不管什麼優秀,甚至不管演員和導演曾經的名氣。他們在意的僅僅是這些人能夠帶來的票房是多少。那些演員和導演在他們眼中,不再是有血有肉的人,而是一個個綠油油的數字。
清晨的紐約大亮,可寒冷卻沒有絲毫減退。就像這貫穿整個春天的空氣一樣,冷的不可思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