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4是聯邦的一顆廢棄礦星。
因為比主星更接近那顆被稱為「太陽」的恆星,這里的平均溫度也更高。
正午,甜水鎮外的修理廠,修理工們帶著自制的盒飯,圍坐在倉庫棚頂的陰影下午餐。
身材壯碩的五噸揮汗如雨,蘇抗抗從幾十米高的腳手架上下來,踩著身旁五噸的影子往前走。
老爹放下飯盒問她︰「檢查清楚了?」
蘇抗抗點頭,「緊急制動閥有問題,月兌落的零件不好換。」
老爹沉吟說︰「吃完飯我上去看看,有能代用的就裝上,不然馬庫斯大人那里不好交代。」
G4上環境惡劣,求生艱難,來維修的太空船有些廢舊零件只能靠吸塵器,電飯鍋,舊礦車里的替代。蘇抗抗早已習慣了師父匪夷所思的想象力,見怪不怪地笑笑,拿起自己的飯盒。
一片薄薄的蛋白合成肉,幾塊水煮土豆,兩片面包。盤腿坐在地上的五噸早已開動,呼哧呼哧的,吃得香甜。
四百多年前,拓荒者們乘坐聯邦的老式太空船,顛沛數月,來到這顆遠離主行星的礦星。他們著陸的土地不久後挖出地下水,于是,這片擁有一個小湖的區域有了名字,叫做甜水州。
礦工們聚居的地方,叫甜水鎮。
聯邦星歷1019年,G4上礦源枯竭,大批拓荒者回到主星。但是,還有一批人遺留下來,他們在這顆褐紅色星球上繁衍了幾代,故土難離,也不知道依靠微薄的聯邦救濟金,在主星上如何維持生活,這些人在猶豫間錯過了最後一班航班。
最後,他們被聯邦遺忘。
這顆被遺忘的星球很快成為犯罪者逃亡者的天堂。這些人與絕望的礦工後代在主星與附屬衛星之間的幾條航線上燒殺搶掠,無惡不作,聯邦稱之為「星盜」。四年前,戰爭爆發,G4上的武裝力量也日益壯大起來。
蘇抗抗和老爹下午將要修理的就是G4上最大的一支星盜團,馬庫斯大人的太空船。
淡金色的胡須上沾了湯汁,老爹一把抹去,甩甩滿是黑色機油的手,望著腳手架旁靜靜等待著他們的太空船,嘆息說︰「這個老東西,假如在聯邦,早就扔進了廢舊金屬場。」
老爹年輕時是礦區的機械修理工,也是唯一去過聯邦的人,頗有見識。當即有人趁著午憩的這一小會時間,詢問老爹聯邦的風土人情。盡管同樣的回答早已聆听過數百次。
「老爹,听說聯邦人頓頓有肉吃!」
「不是蛋白肉,是真肉。跟黃羊的味道不相上下。」
「有肉算什麼,餐餐有菜才叫稀奇。」
G4貧瘠的土壤只能種植土豆,跨越星河運回的月兌水蔬菜也能賣個高價。
立刻有人發出吸溜口水的聲響。
老爹不屑地瞥一眼,繼續說︰「我去過的那個地方是聯邦南邊的一個州,城市街道上,隨便哪個轉角都會豎著一塊幾十人高的光屏,美人在里面唱歌跳舞,好看得讓人挪不動腳。」
「那叫電視!」數十年前,G4上也能接收到電視信號。
老爹伸手拍一下那人腦袋,「我當然知道叫電視,老爹知道的還會比你少?」
「老爹,那美人有多好看?比得上露水街的米麗姐妹倆?」
老爹露出向往的神色。「多好看不知道,我記得她們的衣服像不舍得布料,那時候我跟五噸差不多年紀,站在那里一直擔心她們會不會跳得太猛了,把女乃-子甩出來。」
五噸吞咽下最後一口食物,朝老爹瞪大了眼楮,期待他繼續說下去。
在惡劣環境下生存的人,一樣有權利對生活懷抱希望。
哪怕聯邦主星對他們來說,遙遠如太陽。
蘇抗抗淡淡地笑著,仔細咀嚼,試圖發現蛋白肉中有曾經熟悉的味道。結果當然令人失望。但鼻間男人們的汗臭,耳畔興奮的話語和哄笑,讓她無比安心。
讓她感覺並非身處異鄉。
蘇抗抗仰頭望天,無目的地尋找著。
天空隱約傳來氣流波動的聲響,周圍的話語戛然而止,倉庫棚頂下,一排發色各異的腦袋抬起來。
老爹疑惑,「馬庫斯大人回來了?」
「他們離開兩個多月,應該回來了。」
雲層之間,一點黑灰色逐漸擴大,隨著與地面的接近,那黑灰光團輪廓漸漸清晰,日光照耀其上,將它高速降落時尾翼的氣流勾勒出一道道金邊。
那架小型太空船打著轉,終于在修理廠北面的停機坪選定了位置,俯沖而下。
修理工們面面相覷。
隔著金屬柵欄,可以看見小型太空船下面顫巍巍的三角支架,可以看見褐色土地上疏落的茅草被氣流卷得搖曳不絕,可以看見艙門打開,沾滿塵土的皮靴一雙雙踏地……
壓抑的驚呼迭起︰「是大胡子李奧!」
任何時代,人類不可或缺的唯有幾樣,空氣,食物,書籍,女人,另有一些屢禁不絕——醇酒和迷幻劑。
自從某年有人從甜水州礦區之外的荒原中發現一種植物,這種植物的果實磨成粉,吸食能麻痹神經,令人飄飄若仙之後,往日的礦工們像發掘到金礦般亢奮,甜水州種植土豆的土地越來越少,走私團越來越多。他們將植物的果殼販運到聯邦某個隱秘角落,然後換回食物,美酒和女人。
大胡子李奧是資格最老的走私團首領,他在湖灣定居,在那附近擁有一大片種植園。
傳言馬庫斯大人對他的種植園窺覬已久,涎水能從甜水鎮淌到湖灣里去。
此時,在湖灣定居的他突然駕臨馬庫斯的地盤,修理工們人人面露異色。
「大胡子和馬庫斯大人好著呢,上次見面兩人有說有笑,還一起去了露水街。」當所有人望過來,五噸窘紅了臉,「我媽媽說的。」喬布斯太太在馬庫斯大人的宅邸幫佣。
有人調侃他︰「五噸,你個傻小子也知道露水街是什麼地方?」
五噸憨憨地抹一把腦門的汗,不敢多言。
笑過之後,修理工們各自安心,收拾工具,準備下午的工作。
蘇抗抗紋絲不動,從那架髒兮兮的黑灰色小型太空船上收回視線,轉而投向大胡子李奧身後數人。
金屬柵欄之外,一雙鷹隼般的眸子迎向她。
目光相撞,警惕,質疑,戒備,無法紓解的壓力,殺戮的喜悅……蘇抗抗分明感覺正被一只高踞食物鏈頂端的物種盯視著,她剎那失神,隨即驚愕自己肌膚驟冷,居然感到緊張。
再次好奇地望過去時,那人已經箭步走到人群之前,只留下矯健背影。
蘇抗抗把玩褲袋里的小工具,若有所思。
發現老爹探詢的目光,她意味深長地眨眨眼,「老爹,大胡子李奧帶來的人不簡單。」
老爹搖搖頭,將飯盒里最後一滴湯珍惜地倒入口中,囑咐說︰「我們有口飯吃就行,不惹禍。」
***
晚上關了店門,霍小刀在餐桌前修理一台攪拌器,蘇抗抗懷抱著蘇薩沙,翻開電腦查找資料。
她問霍小刀︰「上次馬庫斯劫持來的那艘太空船,資料你全部存進去了?」
「在另一個文件夾里。」霍小刀抬頭望一眼,說道。
蘇抗抗屏氣凝神細看,連蘇薩沙打了個哈欠也沒發覺。
霍小刀悄聲提醒,「姐,薩沙要睡了。」
五歲的蘇薩沙偎在她懷中,屈起白女敕短胖的手指,揉著眼楮迷迷糊糊問︰「小乙呢?我想他了,想他講故事。」
蘇抗抗哄妹妹︰「小乙快到家了,還會給我們薩沙小天使帶一只很大的女圭女圭。乖,該睡了。」
霍小刀丟下工具,抱起妹妹,「姐,我帶薩沙上樓,你也累了一天了。」
蘇抗抗疲倦地應了一聲,叮囑說︰「早點睡,別躲被窩看書,不然又該換眼鏡。」
聯邦遺留的風力發電機不堪負荷,燈光時暗時明,蘇抗抗在腦海里認真計算數據,又將電腦里的圖像與今天看到的那艘小型太空船一一對比。
夜半荒原上的凜風穿窗襲來,吹動她短發發梢,黏在她唇角。
霍小刀悄聲下樓,在她身後問︰「姐,有什麼事?」
蘇抗抗不答反問︰「小乙什麼時候回來?」
「應該就是這兩天,馬庫斯的手下沒說什麼?」霍小刀拉開餐桌旁的椅子,在她身邊坐下。
「我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蘇抗抗撥開臉頰的碎發,將電腦光屏轉向弟弟,「你看它起落架的隱藏位置,底部反重力倉和弧形偏導儀的位置。」
霍小刀看完,推高鼻梁上的眼鏡,疑惑地抬頭。
「今天下午,我看見同樣型號,同樣款式,同樣裝備的太空船,在修理廠北面的停機坪上。」蘇抗抗揉揉疲倦的雙眼,繼續說,「弧形偏導儀和尾翼改動過,船身的深藍油成黑灰漆色,但那騙不過我的眼楮。按照我觀察,今天下午那艘太空船,以體型重量計算,反重力系統需要的能量和電腦里的數據相同。」
十二歲的霍小刀智商驚人,他沉默數秒,斟酌著說︰「馬庫斯上次劫持回來的是聯邦軍方的巡邏船,那你看見的……也有一種可能是,馬庫斯又干了一票?」
蘇抗抗笑起來,「那艘船上下來的是大胡子李奧,馬庫斯敢做的事,他不敢。」
霍小刀相信姐姐的推斷。大胡子李奧只是個唯利是圖的走私商人,他和馬庫斯那種嗜血狂徒不同。
「而且……」蘇抗抗不自禁想起午後的那一眼對視,心又往下沉了沉。風更勁更烈,她關了窗,撫模著自己的手臂,語音喃喃,「我擔心小乙。」
霍小乙和她來到G4時,已經十八歲。他們種植土豆,販賣淨化水,這才攢夠錢開了這間修理鋪。
可霍小乙始終是個跳月兌的性格,安分守己終老對他來說是世間最難以容忍的事。他和馬庫斯的人混在一起,打架,賭博,最後加入星盜團。
危險的刺激仍然無法平息他心中的激越,在星盜團被聯邦政府通緝之後,他悄然成為一名星際獵人,獵殺他落單的同伙,向聯邦索取高額賞金。
早在很久以前,他們初相識的時候,蘇抗抗就感覺到那個十五歲的孩子有自毀的傾向,由絕望而沉淪。
可就是這樣的一個混蛋,他在星盜團的劫掠中救下高燒後失憶的小刀,又在五年前的一個黎明,收養了被遺棄在修理店門前的薩沙。
讓人既愛又恨。
「這兩天小乙哥就回來了。」霍小刀安慰她。
蘇抗抗打起精神,合上電腦。「等兩天。如果有意外,小刀,我們要做好準備。我懷疑今天看見的那艘是聯邦軍方的太空船,至于那船為什麼改裝,改裝船為什麼會到這里,為什麼那些人和李奧在一起,我想不明白。但我感覺,甜水鎮已經不安全。」
她想一想,咬牙做出決定,小聲說︰「兩天後,不管小乙有沒有跟馬庫斯一起回來,我們必須去一趟荒原。你這幾天把車檢修一遍,帶上最後那塊備用電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