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用太空船在甜水鎮數公里外降落。
听見關押的艙室外傳來雜亂腳步聲，五噸快活地站起來，準備回家吃早餐，霍小刀牽掛妹妹，打算和他一起。心情各異的三人守在門邊，等待放行。
進來的是周戉。
蘇抗抗早知道沒那麼容易月兌身事外，但那個被人稱為「頭兒」的男人，又開始以一雙冷冰冰的眼楮，死死地盯視她，她不由想起歷史上某位梟雄「寧可錯殺三千，不能放過一個」的所謂名言。
她身材高挑，他仍比她高一頭。周戉立在她身前，惡劣地期待受不住壓力的她會後退一步，發現蘇抗抗只是微微仰首，用一雙黑瞳注視他，眼里沒有挑釁，沒有憤怒，沒有焦躁，平靜如止水，周戉頓時感覺之前的想法像康筍一般無聊。
「帝國兩艘戰艦正往G4而來，三十分鐘前，聯邦出動戰艦攔截。我不確定這半個小時過去，勝負歸屬于哪一方。你要保護的那個人，據我所知，十三年前九死一生才逃離了帝國。現在，他再次面臨抉擇。」周戉目光深沉，「是聯邦，還是帝國，我想，這應該由他做決定，不是你。」
這是這漫長的一夜，他說過最長的一段話。
他眼中有前所未見的誠意，蘇抗抗想一想，帶著相同的誠意回答︰「我說的那個人，確實參加了星盜團，在兩個多月前和馬庫斯一起去劫掠，再沒有回來。」
「沒有死？」他逼問。
「誰知道？對于G4來說，沒有回來的人就是已經死了。」蘇抗抗扯扯嘴角。「馬庫斯的手下，又有誰會把生死放在心上？」
話中隱有遺憾，周戉看了她兩眼，回身走出艙室。蘇抗抗一愣，隨即開始瘋狂捶打已經閉合的金屬艙門︰「喂！喂！」
「不能有一個人進去，不能有一個人出來。」周戉向兩名士官下令。
離開軍用太空船，他抬起腕表狀的戰斗終端記錄儀，和所有行動隊員校對了時間，然後分派任務︰「現在是凌晨四點二十三分，十五分鐘後，我要求全部人到達甜水鎮。四點四十八分，甜水鎮北面停機坪里，馬庫斯的所有太空船飛行器必須埋置好爆炸品。四點五十分，康筍發來信號，盧加，我，錘子，各帶一個小隊分守鎮子的三個出口。盧加，特別是你，你守通往停機坪的出口，必要時，火力覆蓋就靠你的大槍了。我再重申一遍，不能放走一人。」
「是！」齊聲應和後，其他人先行離開。
周戉抬頭仰望夜空，靠近聯邦主星的那輪彎月已經消失于星球的背面，剩下的那個被層積雲遮擋，天光晦暗，身側的太空船與夜色融為一體。
G4今晚的夜風仍帶著濃濃的燥意，烈而辣地穿過寧靜荒蕪的平原，卷入礦原上那無數的巨型坑洞里，和鬣狗的長嚎呼應，發出怪異的嘯音。
他心神不寧地打開戰斗終端記錄儀的光屏，光屏上數個熒光點分兩個方向，正向甜水鎮進發。「小時，連通基地，請求第二軍區向我開放空中加密頻道波段密碼，我需要知道半個小時前的戰果。」
時習之是首都大學電控專業畢業的高材生，在科頓星球與帝國戰斗的前線上，他已經是周戉最信重的下屬之一，也是第五裝甲師最能干的電子技師。
G4盡管被聯邦遺忘，但星球上空仍有軍事衛星信號覆蓋，時習之听命打開隨身的電子儀器。
不一會，他匯報︰「雙方仍在鏖戰。」
這個消息並不能舒緩周戉皺緊的雙眉。他太了解帝國人的凶殘與狡猾。四年前，伴隨開戰，大批的帝國間諜潛入聯邦。他在科頓星球前線作戰的那個戰略指令之所以事後被多方責難，始作俑者就是來自帝國的間諜們。
G4處于諾亞星系的邊緣，與交戰星球遙遙相對，和聯邦主星相距遙遠，根本不具備軍事戰略上的地形優勢。帝國出動戰艦往G4而來，周戉有個模糊的判斷——帝國間諜已經掌握了相關情報，對方和他消息一致，目標一致。
身為職業軍人，唯一的職責是服從命令。他必須盡快完成任務，不惜代價。至于生活在G4的平民的安全，自有聯邦政府考慮。
***
蘇抗抗沒有浪費過多的體力，在捶門喊人這種沒有意義的事情上。
快活的五噸遭到打擊後傻了眼，霍小刀耳貼艙壁，聆听太空船外的動靜。「他們離開了。」
蘇抗抗瞪視密封的艙門，無比想念她從不離身的那些小工具。
許久，她眼楮發亮，轉過頭來，「五噸，想不想回家吃早餐？」
五噸揉揉淤青發腫的鼻子，粗聲粗氣說︰「想。」
「那你記得發癲癇是什麼樣子嗎？」
五噸納悶，仍點了點頭。
「像瘋狗道格打你那次，再假裝發一次癲癇好不好？」蘇抗抗放軟語調，思緒回到很多年前，自己忽然化身為縮在學校小賣部角落，那個手拿棒棒糖，試圖誘拐她小學同學的怪蜀黍。
「病了就能回家嗎？」
蘇抗抗用力點頭。佯作憂心地說︰「喬布斯太太不知道這時候睡醒了沒有呢？」
「一定沒有睡。她不知道我們夜里不回家。還有薩沙，媽媽一直叫她‘最調皮的紅頭發’，有薩沙在，媽媽不會睡。」
「只要你病了，外面的壞人就會放我們回家了。」蘇抗抗繼續誘哄。
五噸想一想，點頭應承︰「我試試。」
看守沖進來的時候，蘇抗抗心中掠過一絲猶豫。當年，她不是沒有殺過人，那些絕望到瘋狂的人們搶奪穿梭機，來到空間站，威脅到實驗室安全時，她甚至親手按下了被命名為「清洗」的制動閥。
只是蘇醒後，世界空寂，煢煢孑立。再遇人類，那顆行將枯萎的心格外懷有一份喜悅和寬容。
蘇抗抗還沒有掌握到身體的新特性，事實上，她從沒有給過自己實驗的機會。她怕失手，怕一條鮮活的生命因為她而消失。所以，在觸踫到看守士官的同時，她縮回了手，又像模到一條皮膚粘膩濕滑的蛇一樣，迅速甩開了另一只手上的電線。
就是這一秒時間，那名士官已經蜷縮在地上，全身痙攣不止，而她觸踫到的地方，火花閃過，皮膚焦灼。
空氣里泛起絲絲縷縷的焦糊味道。
另一名看守聞聲而入，映入他眼簾的首先是三雙瞪得圓碌碌，充滿了驚駭的眼楮，然後是小便失禁的同僚。
急切間，蘇抗抗搶先一步拿起看守遺落在地板的槍，上膛時用請求的語氣，問對方說︰「能讓我們回家嗎？」
***
黎明前夕的夜，不見皎月，不見星光，黑幕一般籠罩著這座曾容納了十數萬名礦工，曾經繁盛過的廢城。
甜水鎮之南，戒煙中的錘子深嗅一口煙葉特殊的香氣，將香煙夾持在耳尖。
這世上，有一種人天生應該生于亂世。錘子就是這種奇葩。戰爭對于普通人來說，是水生火熱的地獄，對他而言，再沒有比在戰場上大開大闔地沖殺更美妙的滋味了。
此刻，他懷著少許怨懟，渴切地想念前線的戰友們，那些王八羔子們正在前線瘋狂地收割帝國人的生命，而他卻在這個熱得令人想揭開一層皮的角落喂蚊子。
如果現在給他一支五人機甲小隊，不，只要團長和他就夠了，只要兩只金屬巨獸，足以把這座廢城踏平。
他恨恨地，怨念地拍拍手中的狙擊步槍。問下級——一個星梟的新人，「幾點了？」
「四點四十五。」
「還有五分鐘。等吧。」
甜水鎮西北，盧加凝視手腕上的戰斗記錄儀，數個熒光點正向他們埋伏的地點接近。一名黑鷹隊員發出啾啾一聲鳥鳴，听見對方的回應，報告說︰「自己人。」
戰斗記錄儀上顯示的時間正是四點四十八分，停機坪那些破破爛爛的太空船想必都掛上了「氣球」。
兩分鐘之後，康筍將會摳動扳機，向馬庫斯射出第一發子彈。
身邊一個黑鷹隊員抱怨︰「草，一堆太空垃圾也值得這麼大的陣仗。」
「少廢話！該抱怨也輪不到你！」盧加呵斥說。紅胡子抖動，他一口吐出滿嘴嚼爛了的煙草，端起那挺重機槍，「還有一分鐘，康筍還在鎮子里頭呢，為了他那朵嬌女敕小菊花，你們也該用心點。」
甜水鎮之東，湖灣方向，周戉的目光從戴在腕間的戰斗終端記錄儀上移向前方，不出所料，鎮子里恰時地傳來一聲槍響。夜風里听來，像一粒水泡過的豆子被丟進油鍋，隨即，駁火的紛亂槍聲響起。
「行動！」他下令。
***
蘇抗抗帶著兩個半大孩子行走在荒原上。
前方的原野被裹入濃郁的夜，黑色地平線與鉛灰色的天空接壤。她猜測距離甜水鎮至少有好幾公里。
霍小刀失去了他的眼鏡，腳下不時被泥塊，草根，或者干裂土地上的裂痕絆住，五噸攬著他一只胳膊，越走越急，幾乎要將霍小刀夾到腋下奔跑。
他們必須離開。無論因為霍小乙的行蹤，還是蓋亞號的秘密，只要那個疑心病重，比女人還善變的男人完成他的任務，必然會回頭來找他們的麻煩。
蘇抗抗忽然站住腳。「五噸，我看見了什麼？」
疾步行走的五噸抹去汗，放下霍小刀的手臂，「火花？失火了？」
霍小刀眯起眼，重度近視的雙眼里只有夜色。
「是槍火。」蘇抗抗抿緊嘴。看來她沒有猜錯，聯邦軍方不只為霍小乙而來，還有敢捋虎須的馬庫斯。
「走，快點回家。」五噸擔心媽媽。「小刀，我背你。」
鎮子里槍聲不絕于耳。他們沉默地疾奔，不知多久，再極目望去，甜水鎮那座古老的石質瞭望哨塔，黑色的輪廓已隱隱在望。
甜水鎮方向傳來幾聲巨大而沉悶的響聲，他們感覺腳下的土地相應震動了數下，然後看見遠方有璀璨的火花一蓬蓬的躥高燃起，映在鉛灰無星的空際，幾乎將天照亮了一半。
「那是什麼？」就連霍小刀也看見了。
五噸好奇地眨眼，「是什麼？真好看！」
蘇抗抗很想告訴他們，「那是煙花啊。」話到口邊，她苦笑，「應該是馬庫斯的那些太空船。」
她本打算偷走其中一艘。
霍小刀也想到了，「是剛才那些人炸掉的？那我們怎麼辦？」
想要船很簡單，身後不遠就有一艘。
只是蘇抗抗萬分不想回頭，之前離開時，聯邦軍方那艘小型太空船里，負責看守他們接應隊友的幾個聯邦軍人被她電擊後綁成一串，她著實不願意再讓他們小便失禁一次。
而且，逃月兌監-禁不算太大事，偷竊劫持一艘軍用太空船？這禍患可不小。想到那雙沒有任何情緒的眼楮，她後背又一陣發冷。
蘇抗抗暗自嘆氣。「我們回去？那艘太空船不錯，雖然小了點，動能足夠。」
十二歲的霍小刀嚇了一大跳。雖在G4長大，他本質依然是個好孩子。回程搶劫聯邦軍備物資？瘋了嗎？姐姐，小乙哥和他全部進了聯邦監獄吃牢飯，將來薩沙可怎麼辦？
「現在馬庫斯可能已經死了，姐，我們回鎮上把薩沙找到，再到蓋亞號上躲個半個月？」霍小刀忐忑地提議。說完又拉攏站在一旁不明所以的五噸，「五噸，回鎮子最好是不是？」
一心想回家的五噸連連點頭。
「不能再把聯邦的目光引向蓋亞！」蘇抗抗的呵斥幾乎是月兌口而出，見霍小刀面帶慚愧地低下頭，她又後悔。「小刀，你不知道那後果會有多嚴重。相比較，偷一艘軍用太空船反而算不得什麼。」
這決定何其難下。蘇抗抗發現自己有點想念膽大妄為，無法無天的霍小乙了。那混蛋，現在不知是在哪里逍遙快活，還是蹲在某座聯邦監獄里數腳趾頭。
蘇抗抗抬頭望天，厚實的層積雲遮擋了月光，她懷疑清晨就會降下G4星球今年的第一場雨。
在遙遠天際，層積雲之上，大氣層中央，一道曲率航行劃過的光波瞬間消失不見。
如果蘇抗抗的視力能夠穿透虛空，那她將認出，光波之前，那艘泛著森森金屬光澤的黑色戰艦，是她和霍小乙的老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