萊茵市通往銀河城的高速公路在洛基山腳分岔,這條支線盤山而上,可以繞行到山頂。
不知何時起,每逢周末的夜晚,這條偏僻的山路會匯聚無數市面不常見的名貴跑車,更有一些二十歲左右的男男女女們倚著車說話笑鬧,喇叭聲聲,間或有改裝車宛如咆哮的引擎轟鳴,這處春天踏青冬日賞雪的靜地儼然私人聚會場所,鼎沸嘈雜。
很多年前,聯邦科研考察隊伍偶然在主星之外的一顆不適宜人類生存的小行星上發現石油,如獲至寶的聯邦人想起保存于博物館的那些珍貴資料,于是,除了電磁動力交通工具之外,幾大重工業集團重新研制了古老的汽油發動機車。
石油能源的緊缺和開采的困難,造成這些古老的手工制交通工具最終淪為富家子弟的玩具。如今,隨意停放在山路兩側的這些車輛,任何一台的價值對于普通聯邦民眾來說都是個天文數字。
直升機螺旋槳打著轉,在盤山公路的山腰平台上降落。周戉和康筍一身便裝走下來,旋轉的氣流將二人的外套衣襟吹開,露出里面的單衣。
周戉健步如飛,康筍緊跟其後,納悶問︰「不需要聯絡總部?」
「不需要。她就住在萊茵市里,和一個老婦人兩個孩子,另外還有那個弱智的大男孩一起,她不會跑,也沒地方可以去。」
康筍為人隨性,工作卻從不隨意,周戉的安排他總感覺有些不妥當,只不過信任也是一種習慣,于是,他聳聳肩說︰「早知如此,昨晚我也不用半途就回家通知你,直接抓到她就是大功一件。」
周戉看他一眼,不再多說,疾步往山下去。
山下,牛氣哄哄妖妖嬈嬈的男女們按交情各自圍聚一堆,除了那些顏色各異造型炫目的名車之外,山腳的邊緣地帶停放著一台電磁動力廂型房車,一台重機械拖車,甚至還有一台有萊茵市一家私人慈善醫院標志的救護車。
周戉掃視一周,認出幾個熟悉的面孔。他的目光最後停留在那台電磁動力廂型房車上,「賭?」後車廂縫隙透出電腦光屏的閃爍。
「賭得還很大。」康筍難得正經地皺眉,「伊萊最近迷上了這個,就是因為賽車輸紅了眼,前天才來找我借錢。」
「那個女人呢?」
「應該在這里。」康筍在公路兩側尋找,發現堂弟寶藍色的座駕,他當先走過去,「那女人在一間汽車修理廠工作,伊萊請來的職業賽車手上個禮拜撞壞了那部魅影幻覺,是交給她修好的。」
前方一台鮮紅的怒鯊車尾部,兩條女敕白的長腿高高朝天翹起,年輕男人伏趴其上狠狠地聳動,身下人發出痛苦而又嬌媚的呻-吟。這樣的事看來在此地並不鮮見,最多換來圍觀者的幾聲嘲弄大笑和口哨。
周戉緊皺眉頭。他自認思想並不古老刻板,但此情此景聯想到科頓星球前線染血的聯邦士兵,不由生出一腔憤懣之火。
他沉下臉,邁著步子往前,年輕的男女們感覺到他格格不入的氣息,紛紛扭頭好奇地窺探,有熟悉的世交子弟退後幾步,將身影隱沒于樹林的陰影。
康筍率先發現樹下的堂弟。
伊萊立刻變了臉,四顧尋找逃跑的途徑。康筍兩步過去,搶先奪了他手上的煙蒂,隨即一巴掌拍在他腦袋上,「好膽子,昨天是怎麼跟我發誓的?」他嗅一嗅手上的煙蒂味道,立即瞪大了眼楮,隨手又是一掌,「是迷幻果的味道,哪里來的?」
伊萊雙腿打顫,手指指向背後樹下的那群伙伴。這時,靜立在一旁的周戉早已留意到寶藍色跑車前方,車前蓋大開,他久尋不獲的那個女人半身埋在其中,手持一把巨大扳手正在擰緊發動機頂蓋螺絲,露在車外的是深藍色工作褲包裹的女性化十足的臀部和稍稍分立的雙腿。
他悄聲走近前,面向那兩瓣圓潤,一時興起沖動想抬腳狠狠踹上去。
蘇抗抗眼角余光已瞥見那對軍靴,靜滯了數秒鐘,她拎著手中的百用扳手,轉身面對命里的煞星。
眼中依然沒有驚慌,依然平靜如水。周戉後悔剛才的冷靜,他應該踹下去的!
前面鮮紅怒鯊尾翼的那對男女同時發出一聲滿足的吼叫,女孩推開身上的男人,將撩起的短裙撫平,男人嬉皮笑臉的,站在一旁拉上褲鏈,發現這邊詭異的安靜,奇怪地望過來。
沉默的對峙被那綿長而yin-蕩的宣泄聲打破,蘇抗抗擺弄手上的扳手,朝緊迫不放地盯視她的周戉笑了笑,從他與車頭的縫隙間擠了出去,開啟車門坐上駕駛座。
「慢著!」周戉抓住車門。
「我有事。」蘇抗抗面帶抱歉地說,說完大聲向車外吼叫,「伊萊,準備好你的賭注,等下該給我的少一個子的話……」她殺氣騰騰地向伊萊伸出中指。
震驚的康筍目光從蘇抗抗身上轉移到堂弟,又是一巴掌,「又下了多少?」
伊萊吞咽口水,「昨天,你給我的,全部。」
這邊蘇抗抗吼出那聲警告,電動車門隨著她按鍵,行將合攏,周戉見機不妙,飛身躍過車頭,從另一邊擠了進去。
車外,吊在樹枝上的太陽能燈忽然大放光明,寶藍色幻覺的前車蓋緩緩地自動放下,更遠處那些豐胸細腰的短裙女郎們吹響口哨,各自揮舞手中的彩旗。蘇抗抗瞥了周戉一眼,只提醒了一句「安全帶」,話音未落,身下跑車倏然啟動,轟鳴著闖入賽道。
幽靜的公路上八輛名貴跑車按照女郎們手中的彩旗顏色,分賽道並列成排。周戉剛把安全帶系上,一聲哨音,他整個人猛地往後一仰,跑車率先沖出起跑線。
黑暗的山色和婆娑的樹影在窗外瘋狂地倒退,前方每一個彎道都有直沖入崖的去勢,後方餃尾緊咬的跑車像暗海中的狂鯊,周戉不自覺地抓住了車頂的扶手。
蘇抗抗向右斜瞥一眼,沒有挑釁和嘲笑,好像他的謹慎小心如同凡人。周戉有些惱火地想到她的種種膽大妄為,突然間,車頭向右一擺,硬生生地將追來搶步的一輛跑車逼退。他這才發覺,那一瞥的目標並非是他,而是倒後鏡而已。
「扳手!」她用命令的語氣,見周戉無動于衷,不耐煩地重復,「扳手,幫我抵住油門。」
周戉不明白為什麼自己會听從這個瘋狂的命令,當他放置好那把巨型合金扳手,抬起頭時,透過車窗玻璃正看見低矮的車身前一圈弧形的金屬護欄,而護欄之外是虛懸的山體。
敏銳的反應力讓他立刻想到剛才放在油門的那把扳手,他伸手欲拔,哪知身旁的女人用膝蓋撞開他的手臂,沒有絲毫猶豫,速度保持不變地疾馳過去,然後猛地一拉手剎,就在兩人將要沖出公路,沖下山腰的時刻,寶藍色幻覺調轉方向,一個漂亮的擺尾,整部車身向一側顛簸兩下,隨即抓穩地面,以原本飛一般的速度繼續往前,駛向下一個彎道。
遠方傳來救護車的蜂鳴,周戉後眺那台因為她的強行轉彎反應不及而翻倒的跑車,很快的,機油泄露,冒出青煙的跑車被迅速甩在山體的背部。
他並沒有安心太久,又有兩輛跑車接踵而來。
周戉此刻很想知道她將如何應對,他從中間後視鏡注視身旁的女人,這樣高速度高危險的競爭並沒有讓她額角冒出一滴冷汗。
車外的夜色微微發亮,十二月的洛基山飄下雪粉,給這夜半的飛車角逐賽更添了幾分酷冷的殺氣。雪粉落地立即融化為水,公路更加濕滑。身後依然有兩台跑車緊追不舍,又一個彎道過去,同樣漂亮的漂移動作並沒有讓身後兩部車重蹈覆轍。周戉問︰「終點在哪里?」
「山頭。」她輕聲說,幾乎被改裝過的發動機的咆哮聲掩蓋。
在最後一個轉彎時,周戉發覺身邊的女人露出一絲笑容,如同寒冷的冬日,一只林中的松鼠發現同伴遺留的樹洞里收藏有大量堅果的狡黠得意。他不明白這樣一種小伎倆得逞的笑意怎會和一張鎮定自若的清秀臉孔結合得那樣契合。
接著,他看見一只縴細的,沾染了油污的手指按下儀表盤的按鍵,隨著她的舉動,車尾箱打開,一只備用輪胎滾下去。周戉閉上眼楮,果然听見了重型機械撞上山體的巨響。
果然……
「你不怕誤傷人命?」
「在G4時你可沒有這樣的慈悲心腸,還是覺得G4的人不算人,這個星球的才算?」
周戉語滯。確實,他心中的聯邦領土從來沒有把G4那種化外之地列于其中。
「那兩個是職業賽手,上個星期害伊萊的車手摔斷了腿。」她笑意不減,「賽車手都簽了生死契約。在絕對的利益面前,沒有人能保持完全的高尚。同樣的,世界很公平,獲得必然和付出相等。」
「贏了這場比賽,你能賺多少?」
「不少。」蘇抗抗將抵住油門的扳手抽出來,放緩車速,以絕對優勝的姿態滑向彩帶和山頂歡呼的人群。「何必用那種鄙視的目光?我們也不過是他們的玩偶而已。」蘇抗抗朝那些迎接第一名的人群輕蔑地揚起下巴。
「霍小乙留給你的錢不夠?他的一個商業銀行賬號里足有七位數。」
她腳踩剎車,手掌放在方向盤上,黑暗中的黑瞳亮如星辰,就這樣一瞬不瞬地望來,讓周戉感覺心髒微微抽緊,連呼吸也輕了。
「我能給你最想要的東西。」她抿抿下唇,接著問,「你能給我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