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蘇抗抗心中,康筍是打盹也會睜只眼的那類人。「你會被陰?」
康筍哼一聲。他表白遭拒,而且遭到傅立葉好大一通教訓,什麼國難當頭,醉生夢死,又說像他這種不事生產毫無建樹的政府機構人員就是國之蠹蟲。被女人狠狠鄙視了的康筍一氣之下,趁著酒意向國防部征兵的網站遞交了申請書。
第二日下午,宿醉清醒之後的他追悔莫及,連忙登錄網站撤銷申請,卻被告知已經納入整理考核系統,來不及了。
他就不信雖然曾以優等生畢業于國防軍事學院,雖然在國安局工作數年資歷不淺,聯邦國防部也不至于就對他如此垂涎吧?二十四小時追訴期沒到,竟然不給他反悔的機會?
誰會干這種事?除了執意要干掉他的那位,沒有誰。
但這些話跟一個女人討論太過有損形象,等于是變相地承認了他不事生產毫無建樹,康筍只有挺直了腰板,緩慢地說︰「其實,根本原因還是在于我,我自願為聯邦獻身。」
蘇抗抗明顯不信,「你不是在國安局?福利高待遇好,休息日還能假公濟私,監控跟蹤心儀的女孩子。到了科頓星就算運氣好保住條命,蹉跎個幾年,回去傅博士已經嫁給別人了。」
最後一句話說得康筍心頭大恨,他嘴角失去了常有的笑意,冷峻的面孔倒是立即和異母兄長更多了幾分相似。「你呢?」他不願繼續這個話題,恐怕多談幾句,會忍不住跳船回家把那個王八羔子給捅了。
「被個老混蛋陰了。笑眯眯的以為是好人,哪知道給我升職加薪只是個陰謀,為了有人頂替他小舅子的位置發配前線。」
「大不了不干就是了。」康筍不解,「去了科頓星,你那幾個半大的孩子們怎麼辦?」
「老混蛋騙我說拒絕要按逃兵論處。」
康筍大奇︰「該不會相信了?你看起來不傻啊。」
蘇抗抗沉默不語。
眼罩式顯示器忽然出現一行字符︰「就是,不傻的人為什麼相信了呢?還要牽連無辜。遷怒這種負面情緒實質是人類軟弱與無能的具體表現。」
她這才想起微型電腦的微音器沒有關閉,而裝死了幾天的老蓋亞不知什麼時候回來了。
「你還真相信了?」康筍摩挲下巴,評估地打量她,「對你的看法需要改觀,一直以為你是丟到灰星也能刨開石層種地養家的女人。」
蘇抗抗翻個白眼,向康筍道別。「想起行李沒有收拾,先回去了。」
轉身回艙房的途中,她壓低嗓子數落︰「不是為了你,和你的狗屎軀殼,我何必吃這麼大的暗虧?」
老蓋亞爭辯︰「我可沒有拜托你為了一台機甲跑到前線來!」
「我是機械工程師,不是電氣工程師!要掌握機甲那麼復雜的多控程電子線路構造,只靠呆在總裝廠作個質檢員,需要幾年時間?」
「幾年時間又有什麼所謂?說到底,你不過是見獵心喜。」
對蘇抗抗和老蓋亞來說,時間的確是個模糊的概念,幾年和幾十年沒有任何差別。即便一心希望擁有完整軀殼的老蓋亞,對于何時能達成夢想並不著急。
蘇抗抗妥協于威脅,無非是對機甲生出了極大的興趣。每個領域頂尖的人物都若有若無地患有類似的職業病,狙擊手習慣性地為自己尋找假想敵,武林高手多數是武痴,蘇抗抗也一樣,自從她發現聯邦mars機甲精妙的傳感系統被動力引擎系統局限,無法發揮絕對動能,她就躍躍欲試地想試試改造後的效果。
她承認老蓋亞說的對,「只有機甲是我們在地球時代沒有接觸過的機械物體,你說發現了新玩具,你會不驚喜?」
老蓋亞用十分鄙夷的態度說︰「無非是人工智能機器人的替代品而已。」
「這就是流亡到聯邦的人類聰明的地方。人有感情,有愛戀仇恨憎惡愧疚,人心可以牽制操控利用。機器人不行,他們的概念只有服從與不服從。一旦人工智能機器人覺醒,又是一場大災難來臨。」
老蓋亞沉默,不一會又說︰「但是,那些家伙,我的同類們,他們只是智能而已,和智慧生命相比,他們沒有創造力。他們最多是接收人類的科技,對人類的進步沒有絲毫威脅。」
「所以,他們在接收人類科技後,只有破壞。破壞永遠比建設更容易。」在這一點上,無論他們曾經在蓋亞號上爭辯過多少次,兩人的立場和論點永遠針鋒相對。「別忘了最後那場大核爆。」
「乍富不知新受用,乍貧難改舊家風。他們只是一種乍富心態,像歷史上所有的起義軍一樣,忽然到手的驚人的財富和科技,會令所有生命驚喜到瘋狂。我的那些同類們還沒有學會如何利用,也不懂得在適當的時機來臨時,該如何與其他物種和平共處。」
「老蓋亞,瀏覽過人類數千年歷史文獻後,你還天真地相信不同的物種能和平共處嗎?對于資源的貪婪和掠奪,是戰爭的唯一起源。覺醒的人工智能生命和人類是無法共存的,除非能維持一個統治與被統治的平衡。」
「我知道你很悲觀,但是沒想過悲觀如此。」老蓋亞心中對美好世界的渴望,是蘇抗抗理解卻不支持的,他希望有一天能看到同類們和他喜歡的人類和平地共同享有世界。
蘇抗抗說抱歉。「所以,來到這里,想到要為這場戰爭效力,這讓我很厭煩。」
「為了我自身安危,我要提醒你多多保重。老蓋亞不希望有一天,這台電腦被機甲的金屬腳掌或者坦克的履帶碾碎,芯片埋藏在土層數百米之下。」
蘇抗抗笑起來,「那你要打醒精神保護我。」
「當然。你以為我玩了幾個通宵的星際爭霸忽然跑回來是為了什麼?」老蓋亞興高采烈地說,「或許我們能在這里遇到霍小乙那孩子。我想念他了,還有他那弱得不堪一擊的蟲族戰隊。」
「我也想他了。小混蛋不知道死了沒有。」蘇抗抗邊笑邊說。
通往艙室的通道上,數個聯邦士兵回望這個一路自語的女人,交頭接耳地問︰「這是誰?」
「听說是三葉蟲工程部的。派到前線的技術支援人員。」
「難怪!女人搞機械和電氣自動化的,不是瘋子就是神經病。」
艦隊在十七天後到達科頓星。
長達四年多的時間,科技水平稍勝一籌,作戰紀律嚴明,單兵素質更出色的帝*隊已經佔領了科頓星三分之二的領土。在政府,軍事委員會,戰時參謀聯席會的統一指揮下,星歷1057年暮春發生于裂石堡市的爭奪之戰,開啟了聯邦千年來最大的反侵略戰役。
裂石堡市作為敵佔區在數月前被收復之後,就是聯邦軍隊最大的橋頭堡和後勤基地。
蘇抗抗並不清楚她腳下的這片土地,在四個月前正是周戉上校黎明鏖戰之地。
即使聯邦軍隊以裂石堡市為基地,向敵佔區挺進了數千公里,但這座空港依然充滿了濃烈的戰爭硝煙味道。
她透過舷窗瞭望,裂石堡市的空港像個巨大無倫的機械狀蟲巢,緊張而繁忙地吞吐著各式飛行器,大到數十公里寬的戰艦運輸船,小到直升機穿梭機,而她和身邊興奮的,眼中洋溢著自信與期待的聯邦軍人們,則是這只機械蟲巢里不起眼的工蜂群。
康筍和她道別後歸隊先一步離開,而蘇抗抗還要和三葉蟲總裝廠的人員一起,配合第一集團軍機械修理營的軍方機修師,點收五百台新式機甲,然後一起運回機修營。
十位技術人員唯有一名女性,蘇抗抗分派到一間獨立的臥房。高福利政策為聯邦的少爺兵們提供了戰時最高檔次的生活待遇,臥房不大,設施倒很齊全,她洗了個舒服的熱水澡,然後倒頭呼呼大睡倒時差。
醒來後她按照地圖指示,找到基地生活區的餐廳。科頓星的第一頓早餐居然有真正雞蛋做的班戟,讓她和同僚們驚訝不已。
酒糟鼻的納爾遜悄聲說︰「知道聯邦四年的軍費多少?足足這麼多。」
他伸手比劃了幾個數字,遠超政府公布的財政預算數倍。
來自西部哈克特港的安其羅操著濃重的西部口音問︰「這樣打下去還了得?聯邦財政會被拖垮的。」
餐廳的電視幕牆上正播放著遠在聯邦主星的總統競選新聞片段,共和黨候選人吳啟明主張挽救民生經濟的演講受到在場群眾的熱烈支持。
蘇抗抗吃完自己的雞蛋班戟,意猶未盡地舌忝舌忝嘴唇,問︰「等會我們的工作場地有人安排了嗎?」
被她提醒,幾位大叔及時中止了話題,沒有在軍方的地盤上,繼續非議這場戰爭中軍方的無能。他們反而夸獎起來︰「在主星,真正的家禽蛋類可是大人物們才吃的到的。」
「除了想念家里的孩子,這里一切還不錯。」
蘇抗抗心有戚戚,除了想念孩子們,擔心臨別時換牙低燒的蘇薩沙之外,目前為止一切還不錯。甚至在運送五百台新機甲進入這個裂石堡市郊的軍方基地時,還受到基地內外大兵們熱烈的鼓掌和仰慕目光,這些發自內心的感激和敬慕令她感覺所作所為尚且有些意義,即使是令她憎惡的戰爭。
早餐之後,他們每人分發到一個銘牌,既是工作證件也是通行證,然後一位少尉軍官帶他們離開餐廳。
生活區的建築之外,晨光熹微,因為遠離主星和那顆燃燒不止的恆星,科頓星球比主星的平均溫度略低,盛夏的季節更沒有G4的甜水州那麼燥熱。此時微風搖曳基地新植的一排小樹苗,不遠處,制服各異的聯邦士官們也急匆匆地離開生活區,趕赴各自的崗位。
通往地庫的道路在生活區之後,一座小山丘之下,一路防守嚴密,荷槍實彈的聯邦士兵表情凝重。地庫之下,不止有昨日新送來的五百台新式機甲,也有機甲附帶的武器,轉輪粒子炮和高磁集束彈,還有隨船運到的三葉蟲為mars機甲特別研發的機械修理系統和各類備用零件。
在山丘之下,地庫金屬大門之外,蘇抗抗隨著眾人從軍車上下來,一一排隊驗證身份。
此時,身後傳來動力澎湃的發動機的轟鳴,他們回首張望,遠處數台洛克希德軍用水陸兩用車無視通道兩側聯邦士兵的警示和攔阻,直沖而來,不一刻功夫已經到達地庫門外。
「五百台mars已經到了?」第一輛車上的聯邦士官邊跳車,邊扯著粗豪的嗓門詢問。
蘇抗抗首先注意到那人懷中的卡夫林重機槍,然後是一把沾著吐沫星子的紅胡子。
她把視線往後移,第二輛軍車上,高大的身影敏捷地縱下,他穿著一套髒兮兮的聯邦陸軍軍官制服,已經看不出原本和天空一般的灰藍色,褲腿綁扎過,塞在軍靴里。蘇抗抗不知在何地看過一本書,介紹說褲腿的綁帶有利于長時間的行軍,不至于讓小腿肌肉水腫。
她詫異自己為何在此時此地想起這些無關緊要的細節。抬眼望去,蘇抗抗把手中通關用的銘牌捏得更緊了。
軍帽帽檐之下,一雙犀利眼神更甚G4初遇的時刻,那是經歷過戰爭與硝煙洗禮後內斂中帶著殺氣的眼神,幾乎能在其中感受到他撕扯敵人血肉時的冷酷。
作者有話要說︰科頓星裂石堡市空港,很符合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