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望去時,那人正望來。
蘇抗抗感覺早上的日光忽然熱烈了些,抑或是剎那間的對視,他的目光熱烈了些?帽檐之下,那雙眼中帶著金屬質感的寒氣褪盡,被平靜,隱隱克制的喜悅代替。
蘇抗抗不確定在周戉的臉上看到有一絲笑意閃過,記憶中,她從沒獲得過這個人的微笑。這令她不自覺地模模臉,懷疑是不是又不小心地沾上了高濃縮機油。
此時,帶領他們到來的基地軍官上前向周戉致禮,周戉還禮。「第五裝甲師分配給我團二百台新式機甲,想必師部已經預先通知了?」
面前的這位戰斗英雄在重歸戰場時,先是帶領特種兵部隊奪取了裂石堡空港的制空權,又帶著兩個機甲營奔襲上千里,殲滅了由裂石堡市撤退的帝國數支小股部隊,活捉了曾佔據裂石堡市長達兩年,假扮兵卒撤退的一位帝國少將。基地的後勤少尉軍官毫不掩飾目光中的仰慕,利落地答︰「是,周上校,我們正準備檢驗後通報第一戰斗團接收裝備。」
周戉知道自己的確心急了些,不多解釋,只說︰「進去看看。」說著當先邁入地庫的金屬大門。
三葉蟲的技術人員等他們先進去後才一一驗證銘牌,魚貫而入。
前方聯邦大兵們邁著整齊劃一的腳步,急而不亂。軍靴橐橐,在通道中回響,僅僅十數人而已,卻因為這回音的震蕩,生出一種千軍萬馬的氣概來。
納爾遜大叔壓低嗓子說︰「好大的氣勢。」
地庫正是軍方基地機修營的所在,寬敞高曠,像是把整座山體挖空了。一大半是嚴禁進入的庫區,小半劃作機修車間和休息場所。
周戉在機修營軍官陪同下,進入有著巨大黃色警告標識的庫區。在五百台mars機甲點收交接完畢後,那里是三葉蟲總裝廠技術支援人員也不能擅入的禁地。
蘇抗抗和同事們則轉進機修車間,隨船運到的新型號維修系統還需要他們指導安裝。
空曠的車間廠房被無數機械設備和自動車床佔據,舊式的機械維修臂由頂部探下,靜止在半空,一台殘破的灰藍色mars以直立的姿態被固定著,它有數米之高,此刻月復腔位置的操作艙洞開,露出里面雜亂的電氣線路,引擎和武器系統早已卸下,殘損的腿部金屬構件上漆畫了六顆金色的星星,之下是報廢的傳感系統和液壓管。
即使曾經受到重創,它依然令人敬畏,如同天際的神祗,俯瞰著身下彷如螻蟻般的人類。
安其羅贊嘆︰「它實在太美!」
蘇抗抗心動地欣賞了片刻,轉而打量流水線的傳輸帶上運進來的各類零件,十多個正在忙碌的聯邦機修士官也放下了手上的工作,打量他們。
一番互相介紹之後,他們在科頓星的第一個工作日正式開始。
電機和自動車床嘈雜刺耳的嗡鳴聲在蘇抗抗听來卻仿若天籟,到中午時分,他們已經配合聯邦機修官拆卸了舊式的維修臂,換上兩只更先進更適合mars需求的。蘇抗抗謝絕了同事們一起去餐廳午飯的提議,這里有一台破損待修理的機甲,對于她來說,是進一步掌握機甲多控程電氣線路構造的絕好機會。
周戉走進機修車間時,四下空無一人,他抬眼,這才看到一個女人柔軟的身體像猴子一般,從懸空的自動升降平台往那台機甲的艙月復里鑽。
他走近些,皮靴踩在地板上,聲響回蕩,但那女人卻精神貫注地清理著操作儀luo-露于外的雜亂線路,一面念念有詞地嘀咕著什麼。
「不去餐廳午飯?」他仰首問。
蘇抗抗停滯了一秒,居高臨下俯視空曠無人的車間,最後才發現平台之下的周戉。她連忙關掉眼罩顯示器的微音器,詫異地問︰「你怎麼在這里?」
周戉將手中的軍用飯盒揚高。「午飯。」
蘇抗抗指指自己的鼻子,眼中帶著難以置信地疑問。
她的手指一定沾了機油,翹起的鼻尖被點了一個圓形黑點,配上那對瞪大的杏眼,以及將信將疑的神情,看起來很像生長于南部草原一種叫做豹貓的小動物。
周戉不自禁地多看了兩眼。「你的。我吃過了。」
蘇抗抗遲疑了片刻,從機甲艙月復中攀爬到修理平台上,隨著她按鍵,自動平台緩緩而降,來到周戉旁邊。
「呀,伙食不錯!」打開飯盒後她的嘴角立即彎起來,很滿意的表情。
周戉驀然發現,這個女人對吃似乎有種天然的癖好,上次在她家蹭飯時,她的面孔也是這樣,柔軟而放松。
他學她的樣子,坐上金屬平台的邊緣,不過人高腿長的他雙足穩穩踏地,而不像她那樣虛懸著。
「科頓星以往是聯邦最大的糧食產地,南部草原更是牛羊成群。」直覺告訴周戉,此時此刻,討論吃絕對是個安全話題。「偶爾我們也能打到兩只麋鹿。」
勺子停留在蘇抗抗嘴邊,她的腦中瞬即浮想著鹿血酒,酸辣鹿肝湯,孜然燒烤鹿肉片和土豆炖鹿筋。在蓋亞號上,那些只有壓縮營養棒充饑的日子,足以讓任何人聯想到曾經的美味就口涎長流。
周戉識趣地補充︰「下回有機會給你送一只來。」
蘇抗抗不解他為什麼忽然示好,干巴巴地說了句謝謝。
車間里沉默下來,蘇抗抗感覺自己牙齒咀嚼的聲響在驟然的沉默中被放大,她不好意思地停下手中的勺子,沒話找話地問︰「你怎麼在這里?」
「有二百台機甲分配給我們團里,對了,我現在已經離開星梟,調回原職。」
「恭喜。」蘇抗抗答一句,隨即想起自己的問題,「我的意思是,為什麼你在這里,現在。」她用勺子指指腳下。
措手不及的周戉一時語滯。
他盯著這女人鼻尖的那個黑點,自問為什麼呢?明明可以晚一天等基地將機甲全部檢驗完畢再來接收,明明他有更要緊的事情,譬如分析戰報統籌下一步行動,明明他應該在飯後離開,回到該回去的地方。可昨晚從康筍那里得知她被騙到科頓星前線,當時就不自禁地想過來看看這個外強中干的傻女人,然後又在午飯時的餐廳沒有找到她的身影,管不住好像萌生了自我意識向機修車間移動的雙腳。
被那樣深沉又莫測的眼楮注視著,蘇抗抗不自在地往側邊挪開了一點,同時不解地望著他。
「我……我來致謝,為角獸座星雲附近空域的那件事。」周戉听見自己無力的解釋。
「雖然我不明白是什麼事,但上次你已經謝過了。」蘇抗抗認真而懇切地告訴他。
這是又在裝聾作傻,還是劃清界限?或者兩者皆有?周戉發現自來到科頓星之後,宛如重生般的種種灑月兌自如恣意在這一刻,面對她狡獪又無辜的雙眼時全告消失。他們的對話明顯恢復到主星時的狀態,而且,她的平靜越發彰顯他的表現是多麼愚蠢。
周戉從平台上起身。
蘇抗抗不明白之前奇怪的融洽氣氛為什麼忽然間蕩然無存,而且也不明白他眼中閃動的暗火由何而來。她想,或者該建議兩人重新坐下,心平氣和地討論一鹿三吃?
只听他語氣鄭重地說︰「基地內有衛星視頻通訊電話,每周可以申請和家人聯絡。有事可以找我,我部分時間駐地在裂石堡市附近,這是我的衛星電話。」他拿出一張記著潦草號碼的紙,放在蘇抗抗身邊。
「還有,裂石堡市是目前整個科頓星最安全的城市,不用害怕。」
說到這句時,他的聲調?*呂矗?湛箍姑羧竦鼐醪斕狡渲寫?判︵囊硪淼墓厙形兜饋 br />
她整個人沉浸在納悶和受寵若驚間,只見這位情緒頗為不穩定的聯邦上校指著那台損毀嚴重的機甲,問︰「什麼時候能修好?」
蘇抗抗張張嘴,欲問︰「這台機甲是你的?機甲腿被炮彈命中,液壓管都破了,你怎麼從戰場回來的?」
可是,他面孔冷峻,嘴唇緊抿著,站立的姿態像那台機甲般氣勢迫人。即使是在G4上,被羈押在他那艘軍用太空船時,蘇抗抗也不曾有過此刻的感覺。那時,她有求生的把握,所以淡定,此刻,她卻覺得主動權正在從她手中徐徐流失。
她想了想,決定尊重他才是明智的,也是這半年外放生涯不受干擾,可以順利回家的保障。于是蘇抗抗放下飯盒,站直了挺胸匯報說︰「長官,在維修臂和相應系統安裝完畢之後,大概需要一個星期。」
周戉的目光再一次停留在她臉上,眼中浮現掙扎之色。蘇抗抗手癢地想模臉,檢查是不是又沾上了機油。
對峙中,他毅然點頭,將手中軍帽戴好,「那我走了。」
蘇抗抗剛說完再見,周戉卻忽然轉過身來,專注的目光籠罩著她,以至于蘇抗抗興起了跳上自動升降平台的沖動。
就在她準備行動的同時,周戉伸出手來,一把擰住她的鼻子,蘇抗抗不由嗷地痛叫了一聲。
接著她看見這個混蛋嫌棄地盯著自己的手掌,然後抬起臉來,認真地說︰「你的樣子活像個掉進油井的猴子,每次都是。」
直到再也听不見他足音的回響,蘇抗抗才回過神,揉揉猶有痛感的鼻子。看見指月復的機油,她想起在運輸船上和康筍邊吹啤酒邊吹牛皮的對話。
「周戉是處女座,典型的處女。」當時康筍大著舌頭說。
難怪他的神色那麼糾結,一定是潔癖發作。多害人啊,要是哪家不知就里的姑娘也被他那樣凝視著,恐怕會誤以為是情人的欲言又止,纏綿難舍。
作者有話要說︰蘇抗抗︰,為什麼捏我鼻子?為什麼?為什麼?混蛋!討厭鬼!
周戉︰,捏了就捏了,有什麼為什麼?
內心獨白︰(馬咆哮狀)為什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