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眸 第四十九章 別亦難

作者 ︰ 煙雨江波

「狙擊手?」朱奇不由得拿起周闖的右手,仔細的看,他嘖嘖贊道,「你的手指好長呀,又細,你不像拿槍的,你像彈鋼琴的,你為什麼不去搞音樂呢?」

「你別光看到它長,它細,你看看這里,」周闖翻過手掌,掌心向上,他用左手食指指著右手食指關節說,「你模模這里,一個真正狙擊手的食指關節,」朱奇不用模,他看得到那關節處,一層厚厚的老繭,不用說,那不知是扣了多少萬次的扳機才會有這樣厚繭生成,射擊原理簡單,三點一線,誰都會說,可是你是一個狙擊手,一個殿堂級的槍手,非得要百煉成鋼,成精!你不是一個獵手,偶爾一次失手,大不了後果就是獵物逃月兌,而他們面對的是罪犯,窮凶極惡的犯罪分子,有時還有在他們手中控制的人質,你一個失手,不僅可能危及自己的性命,人質的安危,有時候是整個行動的全盤計劃都會打亂,牽一發而動全身,甚至危及其他戰友的安危,那後果不容小覷。

「說到音樂,我小時候學過鋼琴,」周闖眼里有絲一掠而過的哀傷,「我父母都是教音樂的老師,我從小學過音樂,可我小時候是女生性格,沉默柔弱,學琴之後,一味偏激,不知不覺走上悲愴路子,我父親怕了,為給我增加陽鋼因素,拔亂反正,讓我來了部隊,就這樣,」周闖苦笑一下,「才有了和你朱老板相遇的一天,不是緣分,是宿命。」

「你爸作得對!」朱奇說道,「男人就得這樣,在鐵里去打,在火里去燒,你得強硬,得堅信一種東西,存活于世,你得有所不為,有所必為!」

周闖沒有說話,他眼前又浮現出了在那次銀行劫案中的那個小女孩的仇恨目光,他不夠強硬,他會動搖,他想起他的音樂老師說過在他身上,隱隱有一線悲劇色彩,仿佛一語成讖。要是他強硬一點,就不會有與秦璐的君子協定,也就不會有了處理張昭問題的搖擺不定,最後害了子杰害了自己,好在事情已經過去,對子杰的愧疚,讓他決定他要對朱奇好好照顧,一為贖罪,二為告慰子杰英靈,三是這孩子有些靈氣,討他喜歡。

「那朱爺爺家里,周叔叔還沒去過吧?」朱奇問道。

「哦,是的,縣武裝部的楊部長在那邊,我由于性格方面,不大適合作這類工作,就讓老楊去的子杰的家,我直接來找你了,」周闖說,還有一個更深沉的原因他沒說,他先在路上看到了朱支書,龍鐘老態的朱老太爺,拄著拐杖,一個人在路上踽踽獨行,讓他有了強烈的罪惡感,他不想去也不敢去面對這個老者,一個失子之父。所以他選擇回避,但也知道這是回避了不了的,他終究得去,作為子杰生前戰友,他怎麼也得去!

「小奇,你收拾一下,我們得去子杰叔叔家里去看看,」周闖站起身來。

「好吧,」朱奇好久沒去過支書家了,因為恐懼心理,盡管朱支書現在已經不是支書了,但對朱奇來說,余威還在,現在恐懼也好,不適也罷,他都得去一下了。他從衣櫃里拿出一個手絹包著的包,里面裝著的是子杰給他寄來的生活費用,他要如數奉還,子杰叔的情,他領,錢,不要。但手絹得留著,那是秀珍給的。

到了支書家里,朱奇看見一個胖胖的中年男人和支書坐在客廳里面,他知道那是周闖叔提過的縣武裝里的楊部長,支書老婆在一旁抹著眼淚,他們看到朱奇和周闖進來,連忙給周闖招呼,讓坐倒茶,把朱奇冷落一旁。倒是老楊,把朱奇叫到身邊,模模他頭,問周闖,「這就是你要帶走的那個寶貝呀?」

周闖點頭,剛要作個介紹,朱奇已經對老楊說了,「我不是寶貝,我是個人,現在是男孩,很快我就是個男人了。」他不願在此多作停留,周闖說過他們得坐下午那班客船走。他還要稍稍整理一下,家里家外。就對支書兩公婆說,「朱爺爺,女乃女乃,我下午就要走了,從此一別,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再見二老?望二老保重身體,這是子杰叔前段時間所寄與我的生活費用,現在我轉奉二老,子杰叔是我義父,我就是你們的親孫子,小時頑皮胡鬧,請二老海涵。」說完,就跪在地上,給支書他們磕了三個頭。

支書老婆心軟,連忙將他拉起,「好孩子,多懂事呀,」支書走了過來,朱奇看見的不再是以前那個陰鷙狠酷的老者,面前分明只是一個面容蒼老的老頭了,他拍拍朱奇的肩,盡管沒說什麼,但朱奇已經心滿意足,他主動擁抱了一下支書,然後對周闖說,「周叔,我回去收好東西,然後在河邊碼頭上等你。」

周闖點頭,「你去吧,不需要帶太多東西,那邊都有呢,要坐火車,轉汽車,路長著呢。」

朱奇應了一聲,給屋里人點點頭,就走了出來,他深吸了一口氣,抬眼望了一下藍天,從今天起,他就要告別這塊藍天,投入另一片天空之下,在那里,抬頭的一片天就是男人的一片天了。

他上了山,和鵝公山作別,和這山上的大樹小樹深草淺草作別,和在這里雖然不見蹤影但知道它在的蛇們作別,別了,青竹片,牛屢黃,烏燒蛇,沒有眼鏡蛇,那種凶殘的惡蛇,在我的故鄉是不可能出現的,朱奇心想。他最後來到了媽媽的墳邊,芳草淒淒,落葉滿地,對不起,媽媽,我好久沒有來了,我如今要走了,再來看你一次,下一次不知是哪年哪月了,你在下面可好?朱奇拿出柴刀,將墳頭上的野草修葺一遍,扯來幾根樹枝,將落葉掃走,然後依照習慣,他又在墳邊上躺一會兒,和陰陽相隔的媽媽作著交流,只有這個時候,他是相信那些靈異的存在的,他覺得那些冰冷的無神論者,到了這兒,呼吸呼吸這里的空氣,听听這兒的風聲,將心徹底靜下來,是能夠听到祖輩們的訴說的。

下山之後,他一路飛奔,路上不斷的和鄉親們告別,四叔我走了,以後麻煩你給我看著一下家了,陳二嬸我走了,你欠的魚錢我不要了,就給你小孩買條褲子吧,他的 都露出來了,曾三娘我走了,上次你家玻璃真不是我砸爛的,我就偷過你家兩根蔥,你不要記恨我了,少平叔你不要裝作沒看到我,你家強強上次那獲獎作文真是我給寫的,怪我虛榮,又把這消息漏了出去,害你丟了面子,你請安吧——

朱奇站在自家院門前,認認真真的將這個他在此住了十年的家看了個仔仔細細,正屋是兩間瓦房,呈縱深排列,以前是子豪住在外面,他住里間。現在是他當家作主,他就搬了出來,住在外面,偏房分成兩部分,半是瓦房半是草房,瓦房是用來吃飯和作飯的,草房則是用來養牲畜的,但朱奇取消了這個項目,他只養他自己,偶爾收留一只野貓野狗,又因他經常不在,它們又投別的明主去了。

最讓他難舍難分的是他的朋友,甚至家人︰他的小船和回龍河!也是父親的船,母親的河,一個生他,一個養他,小船作工結實,是半拉子木匠父親親自作的,他像作一件偉大的藝術品一樣,用了一個多月時間完成,那時的朱奇對他父親崇拜的五體投地,他看著父親用鍥子一次又一次在木板縫里填上麻絮,涂上桐油,用小錘敲打鍥子,將麻絮反復釘進去,他甚至覺得那縫永遠也填不滿,但後來還是填滿了,涂滿桐油的船身像一大塊黃金一樣,在太陽下面閃閃發光,父子二人都激動不已,父親是完成了一件實用工具,兒子是多了一個玩伴,後來這只漁船開始服役,它給這個曾經貧困的農村家庭帶來了光明希望,更讓孤獨的朱奇不再孤獨,他在船上看著父親如何行船,如何撒網捕魚,後杰父親走後,他接過衣缽,繼續撒網捕魚,小日子也能過的順風順水。現在他要離開它了,哦,不是它,是他,他的伙伴他的朋友他的家人。我以後還會回來,只是你別老了。

回龍河永不停息它奔流的腳步,浩浩蕩蕩,平靜從容,回龍河,母親的河,多少次在你懷里縱情撒野,揚起的水花爛漫,就像你的笑臉,你的懷中,有著那麼多的無盡寶藏,有各種各樣的魚,有張牙舞爪的蟹,有傻乎乎的蝦,你一直在流一直在走,你不累嗎?你的終點在哪兒?是大海嗎?面對大海,你會恐懼嗎?你不會的,就像我一樣,今天我將在此啟程,走向遠方,我也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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