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一棵樹,不再年輕的一棵樹,在你體內,可能已經有無數細胞停止了生長,或是延緩了生長的速度,它們漸漸衰老,漸漸力不從心,這樣的一棵樹,它還能再長出甘甜多汁的水果來嗎?這樣的你,還能再孕育出健康的下一代嗎?丁一呆呆的望著苗紅花,在他心里,這些疑問從他的眼神順源源不斷的流向苗紅花。
我能的,我行,苗紅花的眼神有了反饋,她點點頭,緩慢但是堅定,我知道自己的生理功能,我知道自己的生理周期仍然如常,我需要一個孩子,我們家族需要一個孩子,他得讓我們苗家的血液繼續流淌下去,甚至我可以只要孩子,而不要孩子他爸,那無關緊要,我不敢想像在幾十年後,或是幾百年後,這世上沒有了我們苗氏家族,會像什麼樣子?所以我要!二郎,你對我是天賜之物,讓我們在先祖和我的眾位兄弟姐妹面前,在藍天白雲之下,在綠草茵茵之上,托庇于先靈的佑護,靈肉合一,彼此奉獻,來吧,二郎,你不要後退,哦,就是這樣,把你的手給我,你要放松,不要那樣悲壯,你不是一個人在戰斗,造人運動是世上最復雜的一項運動,有的人窮數載之功卻一無所獲,它同時也是世界上最簡單的一項運動,有的人在無意之間卻柳成了蔭——丁一在苗紅花的眼神籠罩之下,如被催眠,他像一個機械的木偶一樣,在苗紅花這個提線人的示意之下,慢慢靠近了她,丁一知道自己這樣不妥,但這是一個極其特殊的環境,遍地墳塋,死亡的集中地,本身就充滿了一地傷感,再加上苗紅花的悲情,如同火焰,點燃了她作為一個女人展露最宏大母性的時候,在丁一眼中,這時候的苗紅花無疑就是聖母瑪麗婭了,她臉上有一種聖潔的光輝,像太陽一樣照在丁一臉上,丁一所能作的,就是听從召喚,俯首听命!
丁一的手搭上了苗紅花的肩頭,他的動作異常緩慢,這完全有別于他們那時在車庫內的癲狂,那時是激情所至,這時的親近卻被賦予了更高的使命,是一項崇高嚴肅的工作,苗紅花偎依在丁一寬厚的胸膛上面,臉微微上仰,紅紅的嘴唇就像一個電線的端口,等待著另一根電線對接,待全面貫通之後,它將產生巨大的能量,去破壞一切,去撕咬一切,直到它的能量耗盡,才會停下喘息,才會鳴金收兵!
「一入魔障,再難回頭,唉,」一個聲音在墳堆里面響起,一個瘦高個子臉色蒼白的人影飄了出來,是小五!「丁哥,還記得我在榕樹下面對你說過的話嗎?本是戲言,但人生既然如戲,那麼戲言也就成了真話,你命犯桃花,可要三思而行呀!」
丁一和苗紅花倏地分開,苗紅花臉漲得通紅,顯是又羞又惱,丁一低下了頭,他知道有可能小五會找到這里來,身高腿長的小五在追蹤方面一枝獨秀,但在一連串的氣氛作用之下,他逐漸忘卻了他的兄弟正在尋他千百度,而他卻在這男歡女愛溫柔鄉里處。
「好啊,你是小五。」苗紅花很快調整過來情緒,「你來得正好,你恐怕已經看到這座墳墓了吧,里面下葬小青,一個鮮活的年輕生命,拜你所賜,現在卻在這山上長眠,我知道你很厲害,好吧,正好我來到了我們苗家列祖列宗墓前,你就連我一塊殺了,省得我死在別的地方,他們還得把我搬來搬去,丁一!」丁一猛抬頭看著苗紅花。
「丁一,我們也算是認識了吧,不敢說彼此都有好感,」苗紅花臉上露出一絲笑容,分不清是嘲諷還是欣慰,「但也還算相對談得來吧,小五殺我之後,就麻煩你給我挖一個坑,希望深點,不要讓野狗叼了去就行,沒問題吧?」
已經從迷茫中回過神來的丁一臉色這時變得發窘,甚至還能看到一絲心痛,他一時看看苗紅花,一時看看他的兄弟小五。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何處話淒涼?」小五吟誦起了蘇東坡的悼念亡妻的流傳千古的詞句,他雙眼向天,並不看丁一和紅花二人,「千里孤墳,淒涼更與何人說?這里遍地墳塋,就像是生命的站台,所有的人都到達了終點,都回到了家,從此可以靜靜的守候在這里了,這未嘗不是一件幸事?而我們都還未回家,還在路上漂著,紅花,你叫我來殺你,然後叫丁哥將你葬在此處,這樣的結局很淒美嗎?影視作品中倒是非常常見。」
「你說過人生如戲的,」苗紅花冷冷的說道,「只是這結局淒而不美,但一定是你非常渴望看到的結局,不是嗎?又一個苗家的重要人物,被掃清了,路障除得越多,你們就會越走的輕快。」
「這次,你說錯了,」小五掉過頭,對丁一說道,「丁哥,原諒我,我在這墳堆後邊已經呆了一陣,我倒不是想偷窺你們什麼,我剛才听到了你們的談話,也見到了這些默默躺在地下的苗家先祖和紅花她們的兄弟姐妹,在這樣的一個充滿著寧靜的死亡地帶里,我第一次想到了死亡是怎麼回事,生存又是怎樣一回事,我沒完全想通,听到你們談話,我知道丁哥沒有事,你們不會兵刃相向,你們在談,真正的用心在交談,用心在傾听,我就想悄悄走掉,直到後來——」小五住了口,丁一和苗紅花明白他說的後來是怎麼回事,都是面紅過耳。
「那時我有了一種不好的感覺,」小五看了他們一眼,然後繼續說下去,「紅花,你不知是否明白,你這樣作,是對生命的極大不尊重!」
這話份量很重,雖然小五沒有提到丁一,但丁一心里也是難受,紅花一下揚起了頭,「你要說教,可以和你的兄弟們說,我可沒有義務听你教導!」
「我不是在教導你,我只是覺得那樣不妥,」小五並不生氣,「我們作個簡單比方,你說的那個生命假如在一個偶然機會中誕生,並且存在了下來,依你的想法,是作為你們苗家的繼承者存在,那丁哥呢?他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卻成為一個只起著輔助作用的載體?這對他的將來會有影響嗎?不用說,肯定有的!還有那個生命,他在剛一面世時,就缺少了他生命中的最重要一環,沒了父愛,這對他會有影響嗎?當然,也是肯定有的!」
苗紅花盡管看上去仍然不大服氣,但她沒有再說什麼,小五拍拍丁一的肩,對苗紅花說道,「今天事已至此,再動刀槍就太大煞風景了,紅花,你如果想真正的有個能傳承你們苗家血脈的生命存在,我建議你,和你父親他們自首吧,你的路雖然還很長,但如不好好把握,那也是彈指一揮間的事,好自為之吧!」
「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苗紅花說道,「今天你有機會殺我,是自己放棄了的,日後如果你落到我的手中,我要殺你,你不會拿今天的捉放曹來說事吧,我可有言在先,你要反悔還來得及,不然,我可就要走了,當然你也可以來跟蹤我!」
「哈哈!」小五大笑,「我小名小五,大名是肖武,如果出爾反爾,豈能對得起我這大名!苗紅花,你太小看我了!我不跟蹤你,我要先走了。」他對丁一小聲說了兩字︰朱奇!然後一抬腳,人已在一丈開外,丁一听到朱奇兩字,心頭一驚,不知他和小強現在如何了,自己來到這里,萬一小強他們要是有了意外,這如何是完之後,也是跟在小五身後,快步而去,在到一個山道拐角處,他回頭看了一眼苗紅花,發現她還站在那里不動,忍不住心下喟然長嘆,加速而去!
苗紅花痴痴的站在那里,直到丁一他們的身影完全消失在九曲連環的山道之中,才怔怔的轉過身,眼淚,既咸又苦的眼淚突破眼眶,掙扎著掉到地上,潤濕了腳下的一蔟青草,她對著紅花郎那衣冠墳走去,「大郎,二郎走了,」
這一次,她沒有听到任何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