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邁開步子,跟著老頭,又穿過一道門。豁然開朗,一個很大的水泥場呈現在眼前,如果按照學生廣播操的隊列,應該可以容納兩千人,四面的房子都面向這塊操場。
老頭領我到一個監舍的門口,有值班人員拿出一串鑰匙, 啷 啷地打開門,門是兩把鑰匙打開的。
門開了,很多張面孔向我望過來,他們的眼神都是多麼的游離和恐懼,我沒有直視他們,但我的眼神還是掠到了我從來未曾想到的一切,幾乎一半以上的人光著膀子,黃色的肌膚與凝滯的場景錯落成一個屠宰場的風景。他們都剃著光頭,在並不明亮的燈光下,整個監舍散發著幽然、陰森的氣息。
我不自主的走進門,身後門的 鐺聲此時成為可有可無的力量,我的神經集中在這些齊刷刷的眼楮上和他們的態度里。
監舍里好像還是很井然有序,那幫人並沒有蜂擁過來。
就在這時,有個人迎面過來,喝令我︰「蹲下!」我頓時覺得意志的抗力是很容易夭折的,幾乎在剎那間,我的腦海越過層層波浪,俯瞰朵朵浪花,如果你還想活著,或著活下去,服從或者屈從是不容質疑的。我更明白,如果此時不蹲下,等待我的必將是不堪的後果。
我終于蹲下來,在我看來,這蹲下來穿越了我整個人生,甚至折辱了我的父親和母親,此時的他們並不知道我在遙遠的深圳做些什麼,更不知道他們引以為驕傲的兒子已經成為階下囚,將以生死未卜的方式開始他們從來沒有想象過的生活。
「把手反剪在背後,臀部抬起來,眼楮看著我!」這些潛意識里隱伏的聲音終于傳來。
我抬起頭,看清眼前的是一個瘦高個,一張驢臉,我馬上跟他的眼楮對視了一下,我的悲哀的神情或許也感染了他,我甚至感覺到他很慈藹,沒有絲毫的侵犯和強悍的情狀。
倒是我身邊站著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挺彪悍結實的,他再次糾正我的動作︰「手背後交叉,臀部抬起,不能靠牆壁。」我忽然覺得這個動作其實很難完成得完美的,甚至可能是不及格的,這樣就很可能引起對方的不滿,而招徠非禮或者暴虐的借口。
我努力地糾正我的動作,竭力地使我的動作符合規範。當這樣的動作在我的努力之下趨于比較完善之後,我覺得我的兩股產生了很強大的壓力,酸脹的感覺立式升騰起來。
這是,我不覺閃回到我讀書時代的政治課課堂。我們的政治課老師經歷了他這個年代的特殊的歲月,他曾經很多次用「噴氣飛飛機」的字眼歌頌紅衛兵小將的豐功偉績,據他說是腰彎下來,前傾成九十度,兩只手從後背斜出,保持直挺和對稱,胸前還要掛一個很大的牌子,上書「我是孔老二的門徒」。
我以為政治老師的演繹跟我們未來的聯系是風馬牛不相及的,或許只能成為政治老師的傳奇和他這個時代的標簽了。但現在,活生生的事實降臨到我的頭上,無窮無盡的災難要啟程了。
那個瘦高個審視我一陣之後,終于發話︰「你叫什麼名字?」
「朱長風。」
「今年幾歲?」
「三十六歲。」
「哪里人?」
「上海人。」當我的話剛落音,監舍里發出一陣騷動,很多目光又重新投來,人群中傳來一個聲音︰「我坐了很多次牢,還沒踫到過上海人呢?」
我感覺我成了稀罕物。
「犯什麼罪進來?」瘦高個繼續他的盤問。
「我沒有罪,是對方誣陷,是對方先動手……」我覺得可以一氣講下去。
「拘留證上寫的什麼罪?」聲音有點嚴厲,瘦高個不喜歡听我的辯解。
「傷害罪。」我覺得沒必要解釋了。
「有沒有法醫鑒定?」
「有的。」
「上面寫的是輕微傷、輕傷、還是重傷?」
「輕傷。」我略微停頓了一下,終于說出口。
「那你出不去了。」瘦高個松了口氣。
我不自覺地朝他看了一眼,感覺他在為來了一個不能被釋放的新同伴而慶幸著。
「你要被判處一到三年的有期徒刑,可能是一年半。」我很驚訝于他對法律的嫻熟,儼然,他就是法官一樣。
從他的語言中,我深感到法醫鑒定的權威性……因為瘦高個特意問到了有沒有法醫鑒定,看來一個無中生有的法醫鑒定成為了名符其實的致命銳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