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知自己不會得到認可的程瑤迦,此時只是靠僅存的自尊在苦苦支撐,才不會流露出過分的自卑。如果可能,她恨不得像往常那樣躲到意識的深處去,把這樣的窘境交給琳瑯,或者是那個不知為什麼會出現的,張玉含。
在想到這個名字的時候程瑤迦似乎覺得心里悸動了一下,但很遺憾的是,什麼後續也沒有發生。她只得硬著頭皮上前向陸莊主和夫人見禮,並接受他們明顯是挑剔的審視目光。
令她覺得安慰的是,盡管陸夫人像她母親一樣,對她臉上的傷疤露出極驚訝的表情,卻終究什麼也沒有表示,甚至沒有厭惡地把眼光移開。雖然馬上問起她的經歷,像是刻意轉移話題的舉動,但那語聲里的溫和還是大大撫慰了她。
這已是程瑤迦第二次講述起自己的故事。這時她才意識到那些故事很多並非她的親身經歷,而是「張玉含」的,奇怪的是本該在意識當中沉睡的她自己,卻對這些記憶清晰。
她並不會像「張玉含」那樣分析自己的記憶問題,但也隱隱察覺到,似乎她們兩個正以某種方式慢慢地互通,「她的」和「自己的」經歷,仿佛漸漸融為一體。
所以她這一次的講述比起前一次來,像是少了幾分憤懣,而多了幾分旁觀者的清醒。出于謹慎,她依舊沒有提到故事中那些人的姓名,只是平平淡淡地說著這些日子以來,各種巧合加諸在她身上的影響。她確實也在想著,或者命運並不是故意為難于她,而不過是開了一些隨意惡劣的玩笑。
不過她並不知道,她這樣想著的時候臉上便沒有了那種哀傷欲絕的神情,而顯得清淡平和,甚至微微泛出溫潤的光輝。
這樣的光輝令陸乘風也暗暗稱奇,心想這女子若當真如她表現出來的一般,淡然優雅,又不失內心剛強,倒要算自家兒子好眼力,竟不拘外表皮相看中了她。而一旁的陸夫人則是婦道人家心腸,听到程瑤迦一個女兒家受了這麼多委屈,早已忍不住落下淚來,若不是礙著身份,幾乎要把她摟在懷里。
陸冠英看見父母的神態,就知道他們也已被程瑤迦的態度打動,又再听她說了一遍過去之事,心里更是疼惜,便自作主張地拉她上前道︰「妹子,你身子還不大好,坐下歇歇。」
陸乘風的臉上掠過一絲詫異,隨即便開懷而笑︰「好好,老夫正愁只生了這一個兒子,又素愛四處亂跑,我夫妻膝下冷清。程姑娘若是不嫌棄……」
程瑤迦不等他說完,連忙盈盈拜倒,不由自主地又流下兩行淚來。
若說之前遭遇乃是命運作弄,那麼如今,或者就是補償的時候了罷。
次日歸雲莊便籌備了個簡單的家禮,只陸莊主夫婦和陸冠英在場,卻令程瑤迦覺得頗為溫馨歡喜,惟恐這幸福來得太快,也會匆匆而去。
她正忐忑不安中,誰知廳外還真來了個不速之客。
「陸乘風,听說你在這兒認什麼干女兒,還真是有閑心啊!」大搖大擺走進廳堂的梅超風冷笑道。她從丈夫死後就獨往獨來的慣了,因此堅拒這位師弟想留自己在莊上居住的好意,只是有事時才來與之商量。這時听說他認了個孤苦無依的女子作義女,心里倒不是不為他高興。
本來侍立一旁的陸冠英便迎上前去。今天從一大早,他臉上的笑容就沒收回去過,也只有梅超風才看不見,但听他語氣,也知道是歡喜得不得了。
「梅師伯,小佷來幫你引見——這便是我義妹程瑤迦,是全真教門下……」
「全真教!」梅超風突然大笑了一聲,「你們家怎麼和那幫雜毛老道攀起親戚來了?」她在大漠曾與馬鈺和江南七怪假扮的全真七子對話,知道他們對自己的行為多有不齒,她是我行我素的怪癖脾氣,別人瞧不起她,她也就瞧不起別人,連帶著討厭起整個全真教來。這一節陸乘風雖然隱約知曉,但陸冠英並不知情,一時間愣在當地。
程瑤迦听見陸冠英喚梅超風為「師伯」,知道是他的長輩,雖然見這個中年女人面目冷峻,言辭中又對自己師門毫不客氣,仍然循著禮數上前一拜,輕聲道︰「前輩萬福。佷女是全真教清靜散人門下,今蒙義父收留,實為三生有幸。若按輩份,也當稱前輩一聲師伯才是。」
陸冠英見她態度溫柔,全盡禮數,心里非常高興。卻听得梅超風再次冷笑︰
「你這聲師伯叫得也太快了!若是被你那正牌的師伯丘處機听見,還不要氣歪了鼻子?冠英,你怎麼不告訴你這妹子,我到底是誰?」
陸冠英不知道她的意思,但听她話氣不善,隱隱猜到說不定這位師伯跟全真教曾有什麼過節,只得老老實實地向程瑤迦介紹道︰「梅師伯與爹爹同出于桃花島一門,六位弟子中排名第三,名諱‘超風’,當年在江湖上與陳玄風師伯並稱為……」
「黑風雙煞?」程瑤迦猛然醒悟,說出這個稱呼的時候聲音不禁發顫。梅超風立刻听了出來,便哈哈大笑。
「怎麼,連你這小姑娘也听過黑風雙煞的名頭,果真是你師父告訴你的麼?」
她當年遷居蒙古大漠,在草原上與陳玄風以嘯聲互相聯系對答,練得一副高亢嘹亮的嗓音,這時長笑出聲,竟震得人耳膜隱隱作痛。程瑤迦心神恍惚間,身子一晃,幾乎摔倒。陸冠英趕忙搶上扶住,連聲探問。
其實程瑤迦倒不因為黑風雙煞的惡名而驚訝。她畢竟年齡尚淺,又自幼生長深閨,偶爾听到師父師伯等提起江湖上種種恩怨,只當成是驚心動魄的故事,卻沒有他們那般嫉惡如仇的心理。但陸冠英方才的「桃花島」三字,卻像是三把大錘重重地砸下,她腦中思緒混亂,一時間也不知道是在害怕什麼。
過了半晌,她緩過神來,這才發現陸冠英一直攬著自己肩頭,陣陣溫暖的體溫傳來,令她不由得雙頰通紅,連忙輕輕掙月兌,走到陸乘風面前,拜倒在地。
陸冠英方才幾乎把她抱在懷里,不由得心情蕩漾,突然被她掙月兌開來,心想︰「難道她當真存有門戶之見?」仔細看她神情,只見茫然之中似乎帶著些悲傷,卻沒有厭惡懼怕的樣子,又放下心來,覺得不該胡亂揣度她。
只听程瑤迦道︰「女兒蒙爹爹收于膝下,先前並不知爹爹身份,是以有事隱瞞,如今必須如實稟告。」接著便一五一十,將自己曾與桃花島主之女黃蓉相識,又隨她上島,前後種種盡皆說了。這記憶本來非她所有,但她自從落海被江南七怪所救,回想往事,卻發現「張玉含」的經歷清清楚楚印在腦海里,倒像是她親身所做的一般。
听她說到海船起火沉沒,黃蓉等人不知所蹤,眾人都是萬分震驚。陸乘風和梅超風知道師父自喪妻後就是和這個獨女相依為命,如果黃蓉再遭不測,師父必定傷心欲絕。陸冠英見他們二人臉色沉重,忙安慰道︰「爹爹,梅師伯,你們放心,妹子當時落海,尚且被人所救,何況黃師姑當時還在船上,她吉人自有天相,定當平安。孩兒這就去沿岸找尋,他們若是回歸大陸,必然會有蹤跡。」
程瑤迦突然道︰「我與大哥一起去。」她說這話時心里自責,想到自己回來多日,卻因為種種原因不願意再顧及他人,實在太過自私。而且心里對黃蓉等人,實在有一種說不出的親切之感,明知道這感覺應該來自「張玉含」的意識,但自己也不是無動于衷。沖動之下月兌口說出那句話,想了一想,才覺得不好意思,臉上一紅,幸好周圍的人並沒注意。
陸乘風點頭道︰「這樣也好。冠英,你與瑤兒作一路走,不可分開,免得她孤身危險。江南七怪在嘉興,他們是郭靖的師父,又救了瑤兒性命,你們不妨先去找他們打探消息。」
陸冠英答應著,回身牽了程瑤迦的手,跑出門去收拾行裝。程瑤迦窘得說不出話來,只好由著他把自己拉走。看到此景的陸乘風便不由得笑了起來。
「難得你這種時候,還有心情笑得出來。」梅超風在一旁冷冷道。
「咳咳,梅師姐,」陸乘風咳嗽一聲,岔開話題,「你今日前來,所為何事?」
梅超風一哼︰「我偶然得知,曲師哥多年前曾在臨安附近居住,便過來告訴你一聲。」
陸乘風明白,要讓她把尋找師兄弟後人之事全盤交給自己,這位倔強的師姐是斷然不肯的。看她的意思,倒是默認了兩人合作的模式,只是生怕出的力少了,到時候安享其成,心里不舒服。于是只淡淡答應著︰「那麼師姐現在要去臨安麼?」
「本來我是要去的,但現在听說小師妹之事,自然是先去找小師妹。」梅超風突然微微一笑,「你有心無力,你那兩個小輩又未必濟事,只怕還不如我這個瞎子有效率。」陸乘風心想這倒也是實話,還沒來得及回答,又听她說︰「你這人就是不爽快,還嗦嗦的認什麼義女,娶回家來作兒媳婦不就完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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