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一通手忙腳亂,待安定下來,月色已漸高。
侍候小姐用過飯,洗漱入睡後,冬梅和李媽媽在外間就著燭燈,做著針線。
李媽媽抬頭問︰「冬丫鬟,怎麼老爺把小姐安排到如此偏僻的院子?這眼巴巴帶著來,既不聞也不問的,是個什麼道理?」
冬梅放下針線,起身看了看里間,見小姐睡著沉實,便輕輕帶上門,壓低了聲說道︰「媽媽糊涂。老爺突然致了仕,怕是這里面有文章。女乃女乃昨晚跟我透了個底,這事許是跟咱們二爺有關。不過不用怕,咱們女乃女乃說了,老爺是個聰明人,不會做那糊涂事。」
李媽媽頗有些傷感道︰「這骨肉相連的,何至于這樣。」
冬梅忙道︰「媽媽,這可不是我們做下人能議論的事情。」
「只可憐我們小姐啊,才出狼窩,又進虎窩,一刻都沒個停歇。菩薩保佑,以後小姐都平平安安,順順利利的!」李媽媽雙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詞。
「要我說,咱們女乃女乃性子太軟。為母則強,為了一雙兒女,怎麼著也得跟那人斗一斗。這幾年,看她都張狂成什麼樣了?眼里除了太太、二爺,還有過誰?」
冬梅輕嘆一聲道︰「我們女乃女乃是個良善人,做不出那些傷天害理的事,又是詩書人家出身,最是知書達禮不過。當年做姑娘的時候,就不愛算計人。太太偏疼周姨娘,不待見女乃女乃,二爺在當中受夾板氣,四小姐又是這麼個身子,三少爺還小,你倒說說,要女乃女乃怎麼斗?」
「怎麼斗?該怎麼斗就怎麼斗!也好過如今被人騎在頭上往死了欺負。」李嬤嬤越說越氣憤,行針的手慢了下來。
冬梅冷笑道︰「那周姨娘也不過是背靠著大樹罷了。咱們女乃女乃也不是好拿捏的,到底是讀過幾年書的,心中自有丘壑。真論起來,周姨娘哪里是她的對手?不過是看著兩個孩子都太小,她又是個兒女心重的,怕有個閃失罷了。媽媽忘了四小姐那一身的病是如何來的了?」
李媽媽重重的嘆了口氣道︰「四小姐從落地就喝我的女乃,我怎麼能忘!」
「李媽媽,你是過來人,婆婆想要治媳婦,一治一個準,怎麼搓揉都成。太太多精的一個人,你說那幾個要有個好歹,都是太太心尖上的人,不用深想,就知道是咱們女乃女乃動的手腳。原本就一直找著借口呢,這下倒好,白白給人送上門去。」
李媽媽豁然開朗,怪不得女乃女乃生生忍著,可不是這個理?
「好在二爺對咱們女乃女乃,明面上冷著,暗地里卻緊得很,只不過礙著太太,不得不疏遠罷了。這下女乃女乃當了家,慢慢整治一番,也不怕她們去。明兒個我回了老爺,請福管家到縣上買幾個伶俐的丫鬟回來。媽媽你費心**一番,不能讓四小姐短了人手。」
李媽媽正欲應下,卻听冬梅幽幽又道︰「媽媽,你說四小姐的病要不要求求老爺在鎮上找個大夫再瞧瞧?」
李媽媽嘆道︰「女乃女乃在蘇州府找了多少名醫,花了多少銀子,也沒看出個好歹來。鄉下豆大點地方,能有什麼好大夫?倒不如安安穩穩的把日子過起來再說。」
冬梅微微一嘆,覺得李媽媽說得在理,也就歇了這份心思。兩人又說些了銀錢、衣物、吃食上的安排,漸漸的外間才沒了聲響。
蔣欣瑤躺在床塌上,兩眼無神的看著上方藕色繡花帳,想著了另一個世界的女兒,忽又笑起來。
也是,自己這個身子才五歲,倒在想著快七歲的囡囡,要說給人听,還不把人嚇死。
一年多了,回去的可能性越來越小,這具身子卻似小樹般一日日長大。可惜的是,還是棵病樹!
「蔣欣瑤,你是繼續準備睡深夢死呢,還是好好活著。」說完,猛得捂住小嘴。哎,再不說話,都似乎忘了自己還有這項功能。
罷了,管他是狼窩虎穴,還是虎窟狼窩,既來之則安之,她都是不怕的。大不了一死,死了說不定就回去了。想那麼多做什麼?還盡費腦子。
……
老宅正房堂屋里,蔣振端坐在上首。地下跪著蔣福、蔣全兩人。
蔣全抬頭,面有猶豫道︰「老爺,南邊都找過了,能出去的人,能動的線,都在苦找,還沒有消息回來。北邊這時節,天寒地凍,路上走得費勁,得等些時日。」
蔣全今年四十出頭,濃眉、大眼、身量中等,一身短褂干淨利落。
「老爺去通州府辦差的消息是錦夫人身邊的小丫鬟如意,透露給周家金鋪的伙計,再書信到蘇州府的。人是二爺送走的,走的陸路。據守城門的護衛說卯時城門開,共有五輛馬車先後出的城門,分走東西南北四條線,還有一輛不到一柱香的時間又回來了。」
稍停了停,蔣全又說道︰「太太把京城的房和地,賣給了城東紀家,共得了兩萬六千兩銀子。錦夫人身邊的人都賣了,七零八落的,也不好找,如意進了侯府當差。宅子里值錢的東西,太太都搬進了庫房。翠玉軒的東西,蔣福收著,安全的很。」
蔣全眼中精光一閃,壓低了聲道︰「老爺,听人說那日錦夫人穿的是紫色盤金銀的襖子。」
蔣振眼楮頓時一亮,急道︰「當真?」
「應該錯不了!」
紫色盤金銀的襖子,那麼這母子倆……
片刻,蔣振臉色稍緩道︰「蔣全,這些天,你也辛苦了,吩咐下去,每人賞五兩銀子。該盯的人盯緊了,再多派些人手往北邊去。」
「是,老爺!」
蔣振看了看一旁的蔣福,道︰「明日派人去柳口胡同,讓興老爺來見我一面。再去人牙子那買幾個伶俐的丫鬟來,讓四小姐選。這事宏生家的走時求過我,可別委屈了我那好孫女。四小姐住的地方,多派些人照看著。要什麼,都備齊全了。」
蔣福,蔣全對視了一眼,心中微動,齊稱︰「是」。
蔣福搓了搓手,強笑道︰「好幾年了,老爺都沒回來過,這次也可以好好歇歇了。明兒個,我讓莊子上把最新鮮的吃食送過來,老爺也嘗嘗。」
蔣福的小眼楮在他胖胖的臉上,顯得比較抽象,笑起很有幾分喜慶。
蔣振听了,愁眉更盛︰「你們跟著我也多年了,有什麼事,我也不瞞著。以後就老死在這里吧,能把錦心、宏遠找到,我就無所求了。其它的,他們要拿,就都拿去吧。從明天起,那邊來人,一律稱病不見。每月十五,把四小姐的衣食住行報給二房,省得她娘老子擔心。」
說完猛的咳了起來,蔣福立馬上前把茶水換了熱的拿來,侍候蔣振進里屋睡下。
當天夜里,蔣振發起燒來。蔣全連夜請了大夫,只說是怒火攻心,寒邪入侵,脾弱體虛,致水火心腎不能既濟,當即開了藥方,抓了藥。
說來也正常,自愛妾、小兒了無音訊,蔣振便東奔西走,心力憔悴,沒有一天不為兩人擔驚受怕的。一日能睡幾個時辰,都算是好的,更多的時間是睜著眼楮到天亮。再加上飲食不濟,幾個月下來,就是鐵人也吃不消,何況蔣振今年已五十有四。一回到祖屋,除了失蹤的兩人牽掛于心,萬事塵埃落定。心頭松懈,自然就邪風入體了。
蔣振喝下藥,捂著被子實打實的發了身汗,方才覺著身上舒坦些。蔣福用熱熱的水給老爺擦了身子,一夜安睡到天亮。
哪知第二日,又發起燒了。人一上了年紀,身子骨便弱,病就有了反復,如此這般,在床上躺了有半月才將將好些。
……
蔣興接著訊,回到老宅。正遇見大哥病倒在床上,兩個加起來有百歲的老人,都到了風燭殘年時候,乍一見面,兄弟兩人抱頭痛哭。
蔣振從小就寵愛這個弟弟。父母過世前,唯一放不下的便是麼兒。蔣振對著雙親發過誓,一輩子照顧好弟弟。
蔣興長年生活在蘇州府,與蔣振難得見上一面。表面看這些年都靠著蔣振生活,其實私底下幫蔣振打理著各色鋪子。
蔣振三言兩語便把這些日子所發生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告訴了蔣興。
蔣興听罷,恨道︰「大哥,周氏忒狠毒。她那日拿著房契、銀子來找我時,我就料到有事發生,便先應下,只等大哥回來再商議。哪料到竟是如此!唉,大哥,是我沒用,沒看住她。」
蔣振搖頭道︰「二弟,此事怪不得你。如今我致了仕,身子又是這樣,再護不住你了。這輩子,大哥欠你的怕是還不清了,等來世咱們再做兄弟,大哥再好好照顧你。」
蔣興見長兄面色枯黃,瘦骨嶙峋,又說出這樣一番話來,不由的涕淚均下︰「大哥,我們兄弟之間不需要講這些,這些年,只苦了你。錦心母子,我幫著打听打听。你不要急,先把身體養好再說,總是來日方才。」
蔣振見兄弟流淚,也忍不住紅了眼眶道︰「二弟,那些個鋪子以後便是你的。大哥讓你私下幫著打理就是存了這個心思。這里有兩萬銀子,我早就幫你存在蘇州府銀莊上,你收好了。大哥能做的也只這些了,以後,都得靠你自己了。」
蔣興泣道︰「大哥,如今你都這樣了,還顧著我做什麼?眼下找人,正是用錢的時候,你留著用。鋪子都是你出錢又出力的,怎能都給了我?」
蔣振臉色一板,咳嗽了幾聲道︰「我讓你拿,你就拿。為官這些年,哥哥我這些個家底還是有的。你的性子我是知道的,最是個閑散的人,好在兒子女兒也都孝順。以後遠著那府里些,關起門來過清靜日子,方才是正理。」
蔣興含淚點頭。兄弟倆都是兒孫成群的人,按理說老一輩不在了,早該分了家,蔣振重情,硬生生拖到現在。
倆人說了一番話,蔣振又交待了些別的事,這才忍痛分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