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蹄疾馳,李修沒心思考慮蔣學正話中究竟包含什麼樣的深意,一門心思奔向家門。
村頭的那株大槐樹在月色下依稀可見。樹下小院門框上挑著一盞白色的燈籠。李修下馬牽著籠頭,一步步的向著家門走去。
修長的手指帶著厚厚的、不屬于讀書人該有的老繭,輕輕的按在在核桃木拼湊的院門上,王家族長王德福那熟悉的聲音飄進耳中。
「就這麼說定了,明日一早出殯。讓你二伯家三哥扶靈,四伯家小九哭墳。」
「不行。」這個帶著幾分稚女敕的聲音卻是萬分的堅定,「爹爹有兒有女,萬萬不能容下別人為他扶靈哭墳,若爹爹泉下有知,也是斷然不肯的。」
听著萬分熟悉的聲音.一個梳著雙丫鬢跟在身後緊緊的拉著衣角,不停的用著軟軟柔柔的聲音,一次次依賴的叫著哥哥的小女孩的樣子浮現在李修腦海里。
記憶中的小女孩讓李修心中一暖,心中急切間,指尖再次觸踫到院門,而房子里的聲音卻讓李修的動作停在半空
「你爹沒兒子,不然也輪不到族里操這份心。這是族里公議,不是來和你商量的。」
「我家里的家事,就不勞大伯操心了。」房里小妹的聲音帶著悲慟和憤慨,卻堅定的如同激流中的磐石,「佷女雖然年幼,卻還是識得人心的。當年家里遭災。爹爹臥床不起人事不省,卻不見族里有什麼公議。是哥哥撇下了尋找嬸娘心思,放棄了縣學的學業,累死累活操勞多年。如今是有房有田了,又見到族人公議。大伯,你口中的族人公議就這麼不值錢?」
「王芷柔,你姓王。你口中的哥哥,他姓李。還有,你娘姓關,是生你時難產沒的。在河西下關村你還有個舅舅。什麼‘嬸娘’,那不過是你爹的續弦,是上不了王家族譜的外人。」
「哥哥就是哥哥。嬸娘也就是我娘。從我記事起,就未曾見過什麼關家舅舅。」
房里陷入了短暫的寧靜,須臾,卻又听到妹妹更加堅定的聲音。
「大伯,你不用再勸佷女了。佷女雖然不是什麼大家閨秀,只是這廉恥二字還是認得的。如今爹爹故去,家里大小事情都得由哥哥做主,斷斷不能容外人插嘴。天色已經很晚了,大伯還是回去吧。」
「小丫頭倒是牙尖嘴利,你爹姓王,是我王家族人。就得認這族人公議。我也不多說,明早我帶人來給你爹出殯,你就安心給你爹守靈好了。」
「大伯就別為我家操勞了,在哥哥沒回來之前,想動爹爹的尸首,就再準備一口棺材。」
妹妹悲憤絕決的話讓門外的李修心底陣陣抽痛,這就是小妹,讓人心疼,讓人生憐的小妹。
「這是王家莊……。」
王王德福話說一半,就听見身後的房門「嘎吱」一聲,緩緩打開,李修手握著身具功名的讀書人才可以佩戴的長劍,在冷清月光的襯托下,帶著顯露于外的滿腔怒氣,穩步走進了房里。
看著李修安步當車,滿身沉穩之氣的走近,當了十幾年王家族長的王德福心中猛然升起一陣懼意。雖然僅僅是剎那又被心中的惱怒取代,卻依舊不由自主的退了一步,讓開了李修的前路。
亭亭玉立的妹妹,消瘦而白淨的臉上兩行清淚不斷的滴落,卻依然淺笑而又堅定的著應付著族人的強逼。這幾天小妹究竟過得是什麼樣的日子啊。
這一刻,李修終于明白了什麼叫出離了憤怒。
「哥哥……!」沒有悲憤,沒有欣喜,妹妹的這聲似乎平常的呼喚中,只有著悲憤委屈過後的無盡輕松。
李修以為王老實的去世,解開了他身上的掛著的枷鎖,這一刻他明白了,這里終究是他的家。他以為自己只有母親一個親人,此時卻發現不知不覺中,小丫頭長大了,也落在了他的心里。
此情此景,他終究無法隨心離去,悄悄的暫時擱置了尋找生母的念頭。
李修輕輕的將妹妹攬在懷中,溫柔的安慰著妹妹。許久,身後的刻意的干咳聲打斷了懷中妹妹的啜泣。
靈堂的情景和李修想象中不太一樣,他以為只有族長一個人,卻發現族長口中的二伯、四伯、以及所謂的三哥、小九都在靈堂內。
此時對于李修來說,是五個王家人,還是只有族長一個人斗沒什麼區別。
輕輕松開懷中的妹妹,李修環視還沒離開的王家五人,最終的目光落在最尾處身穿白色儒衫的年輕人身上。
「你是小九吧?」李修面無表情,用肯定的語氣沉聲問道。
從李修進房就一直低著頭的王家小九飛快的抬起頭,掃了李修一眼,又急切的地下頭,喃喃道︰「是,是我。」
李修又進了一步,沉聲道︰「多年未見了。听說你去年進學,被江州府學錄取了?」
「是的。」王家小九腦袋又低下了幾分。
李修點點頭,道︰「不錯,不錯。你九歲開蒙,十七歲考上生員,而後被縣學錄取,去年又去州學讀書,想來在這詩書禮樂的孔孟之道上的造詣應是超乎常人了?」
王家小九低頭不語,反倒是他的父親,王家族長的四弟王德喜搶著開口道︰「那是當然,我家小九在學問上那是沒得說。縣里上百的生員,只有我家小九他們五人被縣學錄取。這幾年更是不了得,每三年府學在縣學里就兩個名額,去年就被我家小九得了去。論學問,我家小九自然是……。」
王德喜還要繼續說下去,忽然感受到李修冷冷的目光,猛然間想到,眼前的李修是十三歲以全縣生員考試第一的身份走進縣學的,而自家兒子的縣學名額卻是……,往日得以自夸的根本,在李修面前似乎根本無用。
想到這里,王德喜下邊大篇的夸耀再也說不下去了,微微側過頭去。
李修冷哼一聲,對著身前的王家小九說道︰「我沒讀過府學,但想來講的也都是禮、樂、射、御、書、數,這些孔孟之學吧。」
沒有責罵,沒有質問,看似平靜卻讓小九越發的心慌。
「是,是的。」
「真是嗎?」李修猛的皺眉,目露寒光,冷冷的聲音仿若數九寒天的北風,「我怎麼感覺府學教的是小人之道呢?譬如如何欺凌弱女;如何在族叔尸骨未寒時,上門逼凌族妹;如何為了些許錢財,就仗著讀書人的身份趁人之危趁火打劫,這才是府學學子應有的風骨吧。」
「這……。」
王家小九低頭不語,須臾,猛然間抬起頭來,臉色蒼白的如同他身上的月白色儒衫。
李修言語如刀,狠狠的刮在王家小九那顆自矜自傲的心頭。
他忘記了讀書人該有的品質,一味顯擺著讀書人的榮耀。被李修剝掉身上罩著的那層虛偽的輕紗,找到事情的本質。
不是愧疚,而是羞臊。多年來的驕傲在李修的言語中被切割的七零八落,猶如秋風中的枯葉般飄零。此時,他仿佛光著身子站在大庭廣眾之下,沒了自傲,只剩下羞臊。
閉著眼楮,胡亂的沖著李修拱拱手,轉身彎著腰奪門而去,他感覺在李修面前,根本無法挺起他引以為豪的讀書人的脊梁。
「小九,小九。」王德喜喊著他的兒子,狠狠的瞪李修一眼,急匆匆追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