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時舊都的繁華,比王朝的榮耀歇得更早。此後劍築名聲鵲起,龍城依舊寂寞如初。重修皇家園林的安國公,和初立門楣的傲公,是為人們心中永遠的記憶。
兩百年光陰,埋沒了太多英雄事跡,更加使得龍城舊地的荒蕪,日漸加重。傲公的低調作風作為家族的傳統,一代一代的傳承下來,時至今日,儼然低到了啞雀無聲的程度。若非鑄成好劍,求祭武林,往常歲月,斷然拒絕有客登臨。可要成就一柄好劍,沒有經過三年五載的悉心鍛造,幾乎沒有可能。也就是說往往三年五載之間,不會有人來登臨此門。如此這般,築圍周邊,又如何能夠不荒蕪呢?
青石大道,霉苔斑駁,風吹微露落葉間。
劍築門楣,也未如世人想象中的那般巍峨與雄壯,只是一盞一劍而已!
路之盡頭,左旁靠邊,一盞危矗,九尺來高,形容古樸,文篆九龍,纏繞著世人不能分辨的字符,難以揣測的神秘,深刻在這石做的巨型燈座上,使每個進了莊的人都看得見。
往後五尺,在路右邊,一劍如削,直插入土,亦高九尺,乃在衽中鐫著兩行大字,上書︰「劍豎此處,是為會劍築;若非為劍,請勿擅入。」
在這巨劍之前,大釭(gang)之畔,路口當中,久久的佇立著一個人。那是一個身孕已經很明顯的少婦人。眉目緊鎖,神情疲憊,望著遠方,眼神里充滿了期待,然而卻也流露出無數的淒然。
她在等待一個人的歸來。莊里的人都以為她是在等待她丈夫的歸來,而她自己卻不知道,到底是在等待誰的歸來,很是迷惘。她的丈夫叫傲絕,乃此間主人,半年前出門去尋找一柄出自他莊中的劍。
劍築名盛武林,固然與當年那場大戰有些關連,更多的原因還是因為鑄劍之術高明,打造出了數目可觀的上好之劍,成全了不少求劍若渴的豪雄人物。驚世玄兵也有近百余件,其中不乏性能通神的靈器。但卻沒有一柄是遺失于劍祭之前。這一柄卻是遺失了去。
她清楚的記得劍初成時的種種異象,天顏頓改,地動山搖,雷旋電轉,神驚鬼避,慌亂失措。待之出爐,光徹入天,抉蕩百里,之沾點血,立時六使合平復,歸于靜寂。被傲氏奉為至寶,準備次日發貼,傳諸武林,招引各路豪雄,前來求拜。當晚便撰好了文書,只管天光發白,叫傳檄使者前來領命,準備投遞。
然在當夜,竟遭劫掠。傲老爺子,也就是傲絕的父親,守劍心切,不幸飲恨劍池之畔。劍築自立足江湖以來,從來沒有發生過這等事情,傲絕怒發沖冠,對著龍神起誓,一定要追查到底,償報父仇,尋回失劍。此乃大恨之事,也是奇恥大辱,傲絕以為難以啟齒,便封閉消息,不令外傳,親自出莊,循著線索,追緝凶手,尋找寶劍。
當時,知道這件事的所有人,都會有意無意的想到個人,當時名聲蜚然于武林,雅譽非常的少年劍客飄零。因為此劍出爐之時,只有兩個外人在場,一個是他,一個是他師妹。劍失之後,他也行跡不查,悄然離開了劍築。
這都是四年之前的事情了。他的師妹現如今已是傲家的少夫人,又快要做母親了。她卻沒有一點喜悅,立在路前,怔怔的望著丈夫遠去的方向出神。她在想師兄到底是個怎樣的人,少小相伴,所謂青梅竹馬,也莫過于此而已。自打懂事以來,除了晚上睡覺,日里幾乎沒有一天時間是和他分開度過的。照理說已經很了解才對,可是現在一想起他,心下就悵思萬端,憂擾難斷,所有的記憶時而清晰可見,時而模糊成片。無論怎樣想要氣恨他,都惱恨不起來,始終無法忘了他的好。末了,連自己是怎樣的人,也捉模不定了。
數日以來,每每在夢里聞得鐵蹄踏響之聲,依稀感到有人歸來,由是心下更加難以安止。天天來此,注目觀望,以待歸人。看看西山遲暮,天邊雲光散落成霞,一塊繡著牡丹的大紅氈般,鋪在遠山之巒。
余日將盡,悠悠古道,仍是空如舊。奈何懷中情楚,難以就此了卻。輕嘆了口氣,幾回轉身欲走,又都停住,嗟嘆良久,難以下定決心。正在躊躇之時,忽然一陣馬嘶鳴聲,長長驚起,听入耳中,立時喜盈懷間,忙的向前兩步,翹首以望,幾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只見路的那端,極遠之處,一匹快馬,劈開烈風,急馳而來,卷起飛葉數丈,揚灑在身後,紛紛又落下,花瓣雨樣的驚艷。晚楓紅葉,霜華二月!
「歸來了!」傲夫人淚光只在眼里打轉,那馬上的人是誰?是丈夫嗎?卻怎得又有些像師兄,十五六年來形影不曾離過的飄零哥哥?如許一般恍惚!
「夫人,我回來了!」歸來的人一心喜悅,疲憊的面上展露出蒼白的笑容。回來的是傲絕,說完這話,沒來得及等馬止住腳步,便落了下來。不是輕快自如的從馬背一躍而下,而是身形難以自制,往斜里跌將下來,重重的摔在了地上。
一種不祥的預感,立時電般擊穿了她本有些混沌的心境,傲夫人已是淚如泉涌,一邊去往他的身邊,一邊忙的去拭眼邊,怕淚模糊了雙眼,看不清眼前人。
傲絕掙扎起來,扶著還回身邊的馬,勉強站穩身形,他太累了,一身撲撲的風塵,似有幾千斤的重,壓著彼此的心。這一刻只想早點去睡,但又怕一躺下去,再也睜不開眼,看不到心愛的妻,不能和她傾訴滿心的話語。握住她手,笑了笑說︰「你又瘦了!」
望著他疲憊的面容,傲夫人珠淚紛亂,任由秀面被打得雨淋了般的濕,哽咽著說了一句︰「你回來了!」
「是的,我回來了!」傲絕撫著愛妻的鬢邊,笑容漸漸有些凝固︰「你又哭了!」低頭看了看她腆著的肚子︰「我們的兒子,他若知道你又哭了,一定會責怪我的,責怪我沒有照顧好你,使你,使你傷心落淚!」
不覺然間,听他說話,竟是有些很吃力的光景!握著他的手,只覺得他的血液在沸騰,滾開的水一樣燙,忙的抬頭再仔細看他的臉,他的臉驟然之間變得死灰一樣慘淡,一縷血色從嘴角溢出,猶然散發著熱氣,裊裊而動,竟是真似煙般的真切。不禁呆住了,怔怔的退開兩步。目光一點點的往下移,最後停注在他的胸口。他的胸衣不知何時已被染得通紅,涌動著灼人體膚的熱浪,那血滲透衣衫,往外汨汨直冒,真如沸了一樣,熱氣騰騰。
「你受傷了!」傲夫人的心當時好像被尖刀剜了去一樣,幾乎沒有昏暈過去。看著他胸上涌泉一樣般往外奔流的熱血,搖著頭說︰「這不是真的,和爹受的傷一樣,難道,」幾乎有些語無倫次︰「難道也是傷在‘玄鐵重劍’之下!」
傲絕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胸前︰「沒錯,是和爹受的傷一樣,但卻不是傷在‘玄鐵重劍’之下。事實上是遭魔兵「赤焰」所噬,才會有這種傷勢。」
「天下第一魔兵,‘邪獸赤焰’?」傲夫人听說,呆住了︰「那麼,如此說來,當年傷了父親,盜走始才出爐之劍的罪魁禍首,不是我的師兄了?」
傲絕點了點頭︰「對,不是他。公子飄零,乃負‘月夜花神’之名,盡美之譽,豈是假人虛贈之言,如許月兌俗人物,怎會自賤身份,作那夜半盜匪。」
傲夫人的眼中之淚,更是難以自止,心下的悲痛也放肆了起來︰「那麼說,我們起先是誤會他了!」
「是誤會他了。」傲絕不無愧色的說︰「玄鐵重劍是用沉埋在千尺冰層之下的萬年古玉,造鑄而成,其性至冷儼然如冰,傷在其下,血脈立時凍結,根本不會有半點血氣的渲染。」
這種事情傲夫人還是第一次听說,不肯相信,再次用十分審視的目光,上下的打量了回眼前的這個人,一邊後退,一邊搖著頭說︰「怎麼可能,我就親眼看到過,被那玄鐵之劍的氣息掠住過的人,血色立時濺開,灑滿全身,整個跟血人一般。今天你在這里,怎麼又說它之傷人,不帶一縷血呢?你一定是在騙我,想要我原諒那個人!」
傲絕望向她的目光之里,透出無數的哀傷之情,許多悔意摻加其中,叫人看了忍不住生出憐憫之情。只听他幽幽的說道︰「當年八百壯士,遠赴塞外取鐵,登臨天山,用盡辦法也鑿不開那用以封存玄鐵的永久冰壁。沒奈何之下,他們就瀝灑熱血,用生命之火將之燒融,才使玄鐵出世。其性雖然至寒,可它的心卻因此變得無比熱烈。你看到的那些血,其實是劍的拋灑啊!」
這幾句話他說的很輕,但響在他妻子耳邊的聲音,猶如焦雷,她仍是撐著不肯相信,一步一步的往後退卻,手一點一點的從他手中滑落︰「這麼說來,早在事發當晚,你已知道凶手另有其人?」
傲絕不在想隱瞞什麼,如實的說︰「是的。」
傲夫人心都裂開了︰「那你為什麼不早說?」
傲絕低下了頭︰「因為我喜歡你。」
傲夫人終于按捺不住心下的怨怒,大聲的哭喊著問他︰「那和這又有什麼關系?」
傲絕再次舉目起來,望著她滿目悔恨的說︰「因為你愛他。如果你們之間不產生嫌隙,我便無從走進你的心里。」
忽然之間,傲夫人只覺渾身發冷,眼前這個男人也變得極為陌生︰「僅僅是為了這個,你就一手策劃了這個陰謀,甚至殺害自己的父親也在所不惜嗎?」
「不,」傲絕向前走了一步,想追她回來,卻一陣眩暈,已自力不能達。身形晃了幾晃,險些沒有栽倒。喘了好一會,才平下氣息,對她說道︰「不是這樣的,那夜事出突然,任誰也始料不及。父親遭難,飲恨在劍池之畔,令我悲痛萬端,以至于思慮混亂,難以冷靜,才對事情判斷不清。待尋思到父親胸上之傷是‘赤焰’所留之時,夫人已對師兄起了嫌疑之心。我一時私心蒙蔽,便瞞了下來,放任了事情的隨便發展,以至于釀成了夫人的大恨。」
「你騙我!」傲夫人在江湖中出了名的心性高傲,怎生受得這欺瞞,指著他說一字一釘的說︰「我恨你!」聲音顫抖,已經有些嘶啞。心中的哀思和對他的牽念,盡然化轉成了悔恨,想到師兄當時淒絕的眼神,才剛要收住的淚,「嘩」的又涌了出來,哽咽著說︰「你知道嗎,因為你放任的隨便,斷送了我們師兄妹十四五年的情義不說,還使我刺穿了他的心,他說不定都已經死了!我恨你。」
傲絕捂著胸口,喘息不已,想再往前挪動一下,都成了奢望,長嘆了口氣,黯然說道︰「夫人,是我對不起你,你恨我也好,罵我也好,都是應該的,本是我咎由自取,怨不得別人。我在昨日已該死去,荀延到今日,只想跟你再見你一面,看一眼我們的孩子。向你澄清飄零師兄的這一段莫白之冤。並無太多望求,更不敢奢望能夠得夫人的寬恕。」
舉手起來想召喚她過來,血已從口里涌出,再想喚他一聲,又是不能!直將滿目牽眷,付卻平生,無奈的倒在風前。
「你起來,我不讓你死!」傲夫人眼睜睜的看著丈夫倒下,痛不欲生,再也支撐不住,跌坐地上,守在丈夫的身前,無語凝噎︰「你起來,你還沒有告訴我,仇人到底是誰,我也還沒有罵夠你,我心里還委屈著呢!」泣不成聲,雙手捧著臉,那淚呀決堤的大江一樣,滾滾不止,從指縫間涌出,順著手邊淌下,溪流河澗之勢也莫過于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