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零並不曾教他唱過這支歌,但情思在風月觸動之時,每每忘情而歌。這一支也是即興之作,自己也已忘了。想是他一旁听著,自個學來的。只听他復再唱起,歌聲如舊,聲韻淒清。因是幼小孩童,心下並無哀意,只擬音容節調,含發字面上的表意,未拂心弦太重。若不,想來自己早已滿襟淚花。
雍儀就那麼靜靜的听著,伴著飄零,一起轉下崖來,抱著若兒,回往住處。一路無言,情思悵然繞在那歌聲之間。
他們的住處就搭建在崖下的小河邊,幾間茅舍,木槿籬笆院落,三間主屋,兩間側房。院邊上一株禿樹,幾根枝杈干巴巴的杵著,詩情不足,蕭索有余。
屋後一道深澗,風從澗底掠過,一到了這個季節,就沒日沒夜的嗚嗚作響。小河就在屋左經流。河那邊是一周遭蘆花蕩,荻花紛繁,起起伏伏,搖晃不定。屋右一道石徑斜下,穿過一片黃楊樹林,就是莽莽無盡的千重大山。
這個地方,地處偏遠,幽閉在深山之間,人跡罕見。今天卻來了位客人,著實令人意外。站在籬笆的門邊,望著他們,一身倦怠。紅衣飄在風前,好似一團火,但看她面上的淒切,實在是比凝凍的冰,還要寒涼。
走進幾步再仔細看,紅衣漸白,上面一層火輝正在漸漸褪卻,原來她衣上的紅,就是真正的火啊!
看清她的面容後,飄零止住了腳步,早已波瀾不驚的目光里,又驚起了不小的漪漣,有些激動的問道︰「你是劍築傲夫人?」
那女子點了點頭︰「是的,我是雷婷。」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身邊的女子,目光最後才落注在他懷中抱著的那個孩子臉上。油然問了一句︰「這是你們的兒子?」
飄零听說,低下頭來,看了看那孩子。
雍儀說︰「不是。我和飄零並不住在一起,我不是他的妻子,他也不是我的丈夫。雖然他允許我留在他的身邊,我也很喜歡他。」
「那這孩子,」雷婷看著那孩子,眼楮里分明閃動著異樣的光芒,是驚喜又是驚訝︰「那這孩子是——」怎麼越看越熟悉,那臉龐、那眉目、那鼻唇,都分明像極了一個人!
雍儀看了看那孩子的臉,又看了看雷婷,平靜的說︰「他是劍舞的兒子,你們傲家的骨肉。」
「劍舞的兒子?」雷婷呆住了︰「這怎麼可能!」雖然自己看著也像極了劍舞,可就是不敢相信︰「那孩子一出生,就飛來橫禍,被人擄去,怎麼會是他呢!」
雍儀笑了笑說︰「塞翁失馬,焉知禍福,被人擄去,實在可憐,不過幸好那幾天有個腦殘的家伙,在傲家門外徘徊,順手又把孩子搶了過來,為著一個古怪的想法,不予歸還,掖藏到這來了!」
「是在說我嗎?」雍儀話剛落畢,屋里就有個聲音不高興的應上了,跟著人也出了門來,身著短裳,黑色長褲,頭發被割得亂短,腰里扎著個綠色的裹巾,上面斜插著把刀,用眼角夾了下眾人,打了個飯嗝,也沒再說什麼,就自顧自的剔起牙齒。
傲若所見過的人,至今不過四個而已。雷婷是今日初見,那怪相刀客還算是故人呢。瞧見了他,傲若顧不得再多看兩眼雷婷,長嘆了聲,表情夸張的失落了起來,低著頭氣息難平,握緊小拳頭屏足氣力,開始發起飆來,朝他大聲叫道︰「白吃劍客,怎麼又是你,一來就把姑姑給我做的東西吃的一點不剩!」
那人听說,一瞧是他,眼楮也瞪得滾圓,立馬扯起嗓子回敬了起來︰「小子,對大恩人要客氣點,要不是我把你帶到這來,你有這麼好的福氣,天天享受如此美味佳肴,養成這樣?」
打從傲若會說第一句話的第一個字開始,兩人就開始了口水戰爭,有時侯甚至會升級到肢體沖突,當然每次都是以傲若失敗,對手被雍儀海扁告終。
對此陣仗,飄零和雍儀司空見慣,實在是懶得勸架。傲若那里就肯罷休︰「真是老套,沒有一點新意的說詞,怎麼能讓我接受你的搶吃行為!」
那人已經吃飽喝足,根本沒興趣和他斗嘴,冷哼了聲,很是不屑的把臉扭到了一邊。目光從眼角里掃向轉面望過來的霜婷,說道︰「終于找到這來了,我說你們的反應還不是一般的遲鈍呢!」
這一句話倒把雷婷提醒了,上下打量他回,問︰「你是誰?」
傲若在那邊仍然氣息咻咻︰「他是‘白痴劍士’,就會欺負小孩子的大笨蛋!」­;;;
「小子,閉嘴!」那家伙可不懂得愛幼,瞟了他一眼,雙手抄起抱到懷里,一副盛氣凌人的樣子,明擺著就是不把他放在眼里。
一想到美味的肥魚和雞腿,被這家伙盡收月復中,傲若就來氣。又看他這副無賴表情,怒火中燒。掙開飄零懷抱,滑下地來,立身當前,扎住馬步,握緊拳頭,壓到腰前,向他宣戰︰「有本事的不要以大欺小,過來跟我面對面的決一雌雄!」
「又故伎重使了!」劍士瞧他那副囂張模樣,氣得牙根癢癢,不修理他吧,心里過意不去,指不定他會鬧到什麼時候。修理他吧,沒準才模他一下,自個腦袋瓜子要被敲腫幾個大包。目光一轉,想到個法子,叫了一聲︰「雙魚,驚秋,你們兩個也出來吧!幫我把這小子搞定,整天哇啦哇啦的,煩死了。」
里面應了一聲,一先一後走出兩個少年來,一個男孩,一個女孩。男孩約模十三四歲,生得敦厚樸實。女孩身材高挑,眉目清秀,年齡可能要長兩歲,玉立當前,風姿不說能勝過不老的雷婷,或是淳美的雍儀,但也並不是沒的比。再做些修飾的話,相信也足以令天下英雄,盡皆垂以青目相望。
劍士爾後向大家介紹說︰「這是我的兩個弟子。師姐雙魚,師弟驚秋。我鬼斬石穿空身後之名的繼承者,驚魂之劍未來的傳人!」像是撿到寶了似的,得意洋洋。這類表情從來沒在他總是氣哼哼的臉上出現過,今日竟會夸耀起來自己的徒弟,有點叫雍儀感到奇怪,忍不住多看了兩個少年幾遍,目光之里倒也閃現出不少欣然之色。只是望向他們的師尊時,又多不屑,夸張的上下打量著他說︰「你個白痴樣的家伙,連自己都照顧不好,怎麼可能教導好他們,根本就是在誤人子弟嘛!」
劍士叫石穿空,不過雍儀還是喜歡叫他「白痴」。對于此二字,石穿空本人意見很大,縱算已被她喊過了幾百次,反應仍然是很強烈,大聲叫道︰「混蛋,你才白痴呢!我是要成為天下第一劍豪的人,怎麼能被冠以這樣的稱呼!」
瞧他反應還這樣強烈,雍儀打心里偷笑,伸出舌頭,作勢嘔吐。說出的話,更加的傷人自尊︰「什麼跟什麼呀,還天下第一劍豪呢,連一個對手都沒打倒過,還要授教徒弟,虧你好意思!」
石穿空最大的願望就是要成為天下第一的劍豪,還在十歲的時侯已經由師姐擬定了對手,當時名並天下的兩位大劍豪︰邪途至尊劍魔,正道王者劍聖。自打技成之後離開師門,也有十年了,性格勇烈,剛正不阿,路前不平就會拔劍,管他那路人物,看不順眼就不客氣,打倒強敵近百,致令黑白兩道敬而遠之,送了個「鬼斬」的稱號給他。他倒不在意這聲名的褒貶,覺得也挺適合自己,便欣然接受。經行江湖,旁人在側敬畏也好,嘲諷也好,全不正眼瞧下。唯一受不了的就是,被人當成弱者來看待。
當今天下最了解他的人,無外乎兩個,一個是他的授業恩師。另一個就是雍儀,她明明知道他最在意這個,偏偏就拿這個說事來故意刺激他,看他暴跳如雷怒恨不已的樣子才開心。
提到「鬼斬」之名,雷婷倒是早有耳聞,勇武事跡難以勝數,最轟動武林的當數半年之前和素有邪途至尊稱謂的劍魔之戰,以長江後浪之態勢,動搖昔日的武林台柱,大有要取而代之的氣派。雖功虧一籌,實力卻得到了全天下人的認可。上下打量了番孫兒口中的「白痴劍士」,正面迎望,很是謙和的宛言相詢︰「英雄既是在三年前親身經歷了那場變故,當也該知道些詳情。如若方便,尚請據實相告雷婷幾分。我劍築上下,自當感激不盡!」
石穿空听問,想也不想的說道︰「當時我看飄零那小子要死不活,荀延殘喘了一年多,油盡燈枯的樣子,好轉無望。很令這個女人傷心難過呢。」言語及此,用目光瞟了下雍儀。
雍儀一邊也在听著,看他目光瞟來,冷哼了聲,很是不屑的把臉轉到了一邊。根本就是在說︰誰叫你對我好了,我才不稀罕呢!
石穿空只當沒看見,繼續的說︰「就想找個解決之道。我想關鍵就在飄零小子他那個師妹,即便去了劍築,打算找他師妹合計對策。可你家宅第太大,殿閣樓堂,屋瓦牆院,一重又一重,而且看起來都差不多,到處一般相同。前面後面路道串連,一百條也不值。空曠荒涼不說,根本就是人煙絕跡。我在里面找了一夜,也沒見到個人,天亮了後又困又餓,曬了會太陽,一下子就睡著了。醒來之時又是夜里,不過運氣好些,找到了廚房,猛吃到快天亮,弄了壺酒才一消遣,糊里糊涂的就又睡著了。醒來後也不知道在那,邊上不遠打的不可開交。我去觀望,就見你追著一伙人要孫子,寶刀展鋒,一身是火,力抵十七個家伙。在你們的對話中得知,他們搶的孩子是劍舞剛產下的骨肉。在你被絆住後,我就跟著他們出了劍築,把這小子從他們手里搶了過來,弄到這里應應急,試試看能不能救飄零的那條小薄命。」
听到這里,雷婷有些納悶,就問︰「此話怎講?」
石穿空說道︰「飄零是因劍舞之傷而氣息懨懨,無非是因為太在意她這個任性的師妹了。這孩子是她師妹的骨肉,自然也是他所珍視的。我就拿這孩子的性命要挾他說︰‘只要你敢死,保證在你咽氣之前,扭斷他的小脖子。’于是飄零那小子就開始珍惜生命了,一直活到現在。」
這種救人的法子,實在不敢叫人稱道是好,不過對飄零這樣的人,除了這個法子,還真找不來更好的手段,能使他重新振作起來。看他表情,和之對飄零的態度,委實不像有交情的意思,叫雷婷自己想,他這樣做也只會是為了飄零身邊的那個女子。
說起當年之事,錯的還在自己。明明比兒子還更早知道殺夫凶手是誰,卻仍然欺騙自己。等到兒子的性命斷送以後才去恨他。殺了他,卻使自己的心流血。倘若這也是愛的話,倒不如不愛的好。眼前的這個男人,為了一個因為牽掛別人的男人而憔悴的女人,做出拿劍舞兒子的性命作要挾,讓飄零珍惜生命,好好的活下去。這倘若不是愛,那什麼還會是愛呢。此時,他或許感覺不到自己正愛著,不過總有一天,他會明白自己的心意。
想到這里,雷婷也不想再多問些什麼了,把目光轉向雍儀,笑了笑說︰「這個時候才應該是你最幸福的時刻。你愛的人和愛你的人,都在你身邊。固然不能說是圓滿,反而正是那點欠缺,使你們心中平靜,生活的如此和美。」
雍儀看了看飄零,又看了看石穿空,垂下眼瞼略有所失的輕嘆了聲︰「夫人說的也是。欲求不得,本身就是欠缺,欲求圓滿,在圓滿之後,終歸又要欠缺。被愛糾纏,如撞入網,越是掙扎,勒得越是緊呢!」
對于這些,石穿空不是很懂,也懶得去弄懂,感覺是一件很麻煩的事,在邊上找了個地方躺下,靠著牆眯上眼楮曬著太陽說道︰「什麼愛不愛的,我不知道,別扯上我就行。你和那小子要怎樣就怎樣,不關我的事。只要你不早早死去了就行!」
這話說的可不大中听,雍儀抬手起來,晃了子閃到他跟前,「 」的一栗殼子就釘在了他腦袋瓜子上,口中說著︰「死烏鴉嘴,白痴小子,又咒我死!」
之對雍儀,他打小就心存畏懼,明明知道她不是那個人,畏懼心理仍然擺月兌不了。小時候被那個人揍慣了,**年後遇見了她,三五句話沒說,又被狠揍一頓。而且跟那個人的習慣一樣,粉拳如鐵,照著腦袋毫不客氣。今個這拳也不知道是遇到她後的第幾百下!那一拳打下,立時眼冒金星,耳邊嗡嗡作響,感覺天旋地轉,腦瓜子火辣辣的疼,用手一模,起了好大一個包。臉色非常難看的坐在那里,一句話也不說。
雙魚和驚秋跟著他有兩多月,天天見他跟人家打架,不過從來沒見他臉色有這麼難看過。心里不禁有點虛虛的,記得半月前和人打架,一劍斬下,地都裂開了一道幾丈的口子,那還只是輕輕一揮呢。
雷婷看著他那模樣,也是要發火的前兆。能和一個三歲女圭女圭吵得不可開交的心性,想想也知道會有多好斗了。果然未出所料,只見他咬著牙站起身來,瞪著跟前的雍儀,終于忍耐不住,怒不可遏的咆哮起來︰「混蛋,又打腦袋,疼死了!」
听到這句話,雙魚和驚秋懸起來的心,就便放了下來,知道風暴已經過去。傲若半閉著眼楮,用小手在耳邊扇風,一邊嘆著氣一邊說著風涼話︰「又是這個表情,這句話,每次都一樣,一點新意都沒有!」
石穿空在那邊听見,立時發起飆來︰「小子閉嘴,就你會生事,這麼大一點,就會說這麼多話,一定是個怪胎!」他這臉一扭,雍儀又一拳頭打了下去,他腦袋瓜上立時又腫起來了個包。他再也顧不上收拾傲若了,跳到遠處,雙手抱頭,叫道︰「混蛋,又打腦袋,疼死了!」
雙魚和驚秋見狀,對望了眼,嘴上沒說,心聲產生已經共鳴︰「還真就是只有這一句話呢!」
顯然,這句話對雍儀來說,如同廢話。很鄙視的哼了聲,拍了拍手說︰「怎麼,不服?我就打你腦袋了,不爽的話也來打我呀!」
這句話和這個表情,幾令石穿空抓狂,只恨得咬牙切齒。奈何被她吃定了,反抗沒用,就耷拉下腦袋,握著拳頭往大門外走去,氣呼呼的一句話也不說。傲若邊上看著,高興的手無足蹈,這個場景看了幾十次,每次都能高興的不得了。朝他背後又是吐舌頭,又是扒眼楮,扮著鬼臉,開心著呢!
見他負氣離開,雙魚和驚秋趕緊也要跟過去。傲若忙拉住雙魚,說道︰「姐姐別著急,那白痴一會就回來了!」
雙魚听說有些拿不定主意,目光就轉望向了雍儀。雍儀點了點頭,笑容莞然︰「那家伙是個路痴,太陽落山之前,肯定就會轉回來。你們只管在這等他就是了。順便幫我們帶帶若兒。我們大人有些話要說呢!」
二人應了聲,點了頭點頭,就帶傲若去廚房那邊。因為吃的都被師父給報銷了,只好重新再作。提起那個「痴」字來,對于這位師尊,雙魚和驚秋很是無語。他的「痴」處,就這一「路」,都叫人頭大不少。只所以會是路痴,根本原因就是方向不分和非常健忘。想想二人也很郁悶,當初被困在山林子里,二人把東西南北分辨的一清二楚,日出月落的方向也核定的準確無誤,也曾用北斗星做著參照,夜里趕路。用了整整兩年時間,也沒能走出那片山林子。偏偏他一個路痴,不分東西南北,那麼亂撞一通,就走了出來。莫非真是天意讓遇見他,拜他為師學練劍術,和傳承他的鬼斬之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