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象如此溫婉的女子,開口的瞬間立刻幻滅,將女漢子的本質暴露無遺。
「小二,上酒。」謝茵拍著桌子大叫。
「…上…酒?」
「不上酒上什麼?難道要咱們扛著家伙,去角斗場決斗?別傻了!這兒是雲華樓!宴會當然要斗酒,我早就听父親說寒元帥豪爽海量,如今見到你,呵呵,也不曉得你身上還有他老人家幾分風采?」謝茵氣場十足地挑釁地瞧著寒無殤。
「呵,激將法?」寒無殤揚起嘴角,淡淡道。
「你怕了。」謝茵微微挑眉,不甘示弱。
「如果你堅持。」寒無殤靜默片刻,舉起酒壺,「你想怎麼比?」
謝茵皺眉,感到幾分挫敗。
雖是達到了目的,但她的計策明顯沒有成功。寒無殤這個紈褲子弟的心志並不簡單,心下不由多了幾分認真。
「你竟會隨著他們一起胡鬧。」君浩然走到寒無殤旁邊,瞧著他與謝茵一壇壇斗酒,又施展種種手段,悄無聲息地將其他人都拖下了水,由單純的單挑變成了熱鬧十足的群斗,而他自己卻悄悄然月兌身事外,躲得一身清閑。
這等移花接木的手段,當真是十分熟悉,十分久違了。
「這難道不是從了你的願麼?」寒無殤揚起眉,意味深長地瞧著君浩然。
君浩然神情一滯,隨即露出懵懂茫然的笑容,眼神十分無辜,道︰「這……可從何說起呢?」
寒無殤搖搖頭,神情頗為無奈,又似縱容,輕斥道︰「……裝傻!」
「呵呵……」君浩然亦不由笑了起來,輕聲將事情的前因後果,以及謝茵的身世來歷從頭道來。
謝茵的父親謝厲是寒千軍的老部下,沙場老將。
謝茵自小隨著父親常在軍中行走,像個野孩子般長大,行止才干不輸男子,而自15歲被其母丟到淑女訓練營強制改造了大半年,才成了如今這般溫婉端莊的淑女形象,且于琴瑟女工方面皆有所成,後與‘三杰之一’萬子軒相戀,兩人約定日後謝茵不會如尋常婦人般在家相夫教子,而是繼續于武道之途探索追尋,甚至有朝一日若有戰事,可以請戰沙場。
此次,四方界與妖靈界聯合,武者與妖靈結契,是百年難遇的機緣。
京都三杰之中,文博善于謀算,萬子軒長于奇yin技巧,志不在此,兩人于武道一途雖有天分,卻無執著。是以,此次機會唯有痴迷劍道的柳無痕,以及謝茵這個對戰場與武力擁有執著向往的巾幗紅顏,執意前往。
「于京都之中閉門苦修固然進境喜人,然而又怎及出外歷練進境迅速?他們二人皆是武宗,希冀以自身修行進階武王,而非拔苗助長,借助外力,以防日後根基不穩,後患無窮。
他們不知從何處得知你我要出外歷練一事,便來尋我,雖是盛情難卻,然彼此照應,于人于己,皆有益處。」
君浩然謹慎措辭,仔細觀察寒無殤的神情,這世上恐怕只有此人才能令他如此患得患失,猶疑不決吧。
見寒無殤不置可否,復又建言道︰「若是為難,不過一起上路,到了歷練之所,再行分離便是。」
寒無殤並非不講情理之人,然而此番拒絕,卻並非由于生性冷僻,不喜外人,而是另有情衷。
「我知道你打的是什麼主意。」寒無殤終是輕聲道。
君浩然愣了愣,便听得寒無殤帶著幾分悵然與蒼涼的聲音回蕩在耳邊。
「君浩然,你向來最懂得人情冷暖,往往只需要一個眼神,一個微笑,一句問候……就能輕而易舉地令人感到如沐春風。與人相處,更是體諒對方心意,若非不得已,絕不會做出一分越矩之事,令人為難。
然而,這數月來,你先是與李登等人結交,後又與他們分說你我之事,引他們來探查,讓我不得不與他們接觸交往。如今,柳無痕與謝茵二人雖是主動尋你,然而今日你帶他們今日前來,豈非有推波助瀾之意?」
君浩然垂頭,嘆道︰「我早就想到你會識穿這些把戲,但卻沒想到暴露得如此之快。」
「呵呵呵…」寒無殤搖頭苦笑,「你做得很隱晦,我本不會發覺,但是,今日我進這雲華樓,不由有些感觸,過往種種,紛至沓來,才令我一朝明悟。
我自認心智堅定無畏,卻實在並非豁達之輩,是以,歷經種種絕望之事,來到這陌生世間,竟毫無怨懟,未曾有過空虛暴戾之念,委實有些奇怪。
如今想來,正是你,以及你的種種作為,才令我對這茫茫世間,未曾生出虛妄之感;才令我漸漸融入這個世界,不再是無根浮萍,無處可歸。
如今你關注他們,並將他們引到我的面前,是打算讓我有些交心之人,友伴之類,而不致空虛寂寞。凡此種種,不勝感激。」
君浩然微微一嘆,卻是苦笑,「驕傲如你,若是察覺此事,自是不會願意接受我的擺布。我原以為可以在此之前,便可將緣分與羈絆結成,此番布置便是有成,然而,如今終是竹籃打水,無功而返,令人貽笑大方。」
「這世間已有你,有我,總不至寂寞,又何必再做這等事情?」
寒無殤不以為然道。
君浩然沉聲道︰「你我皆是浮萍,宛如落入大海、掙扎求存的落難者。即使我們此時認為對方是自己的浮木,但天長日久,我們終將明白——對方亦是浮萍,那只是一根稻草,根本沒有抗衡大海的力量,沒有承擔生命的厚重,永遠不可能落地生根,只能隨波逐流。所以……」
「所以,你想給我尋找另一根浮木?」寒無殤冷聲問。
君浩然點點頭,又搖搖頭,道︰「確實,但亦可稱為橋梁,通過這些人,這些事,與這個新世界連接起來,融入這個世界。若不如此,仿佛客居,煢煢孑立,並非長久之計。」
「那麼,你呢?」寒無殤抬起頭,盯住君浩然,字字句句如刀如劍,「縱使我這般際遇悲歡離合之人,亦對那個世界心懷眷戀與思念。而你——宗門精英,正道天才,眾星捧月,如日中天。你又能忘記麼?然後,去坦然接受這個世界的人與事?」
「並非忘記,而是塵封,沉澱與升華。」君浩然沉默片刻,看著寒無殤,目光里是很深沉的隱痛,他緩緩說著,「這些都會成為我心上的花,永遠停留在那里。但是,過去畢竟已經過去,既然無法改變,能做的就只剩下活在當下,隨遇而安,如此而已。」
寒無殤心中苦澀,這一刻他仿佛與君浩然感同身受,他從沒有比這一刻更清晰地感受到君浩然的痛苦,這個人不再像神廟中無悲無喜的聖人,而是在某種程度上與他同病相憐的普通人。
忽然,他不欲再追究下去。
降臨同樣陌生的世間,面對同樣難測的命運,承受同樣別離的苦痛。
在面對這些的同時,君浩然竟還要顧念著另一個人,為那個人籌謀、安排、付出……
君浩然並不欠寒無殤,而寒無殤卻欠君浩然!
這是多麼可笑失常的因果!這是個多麼令人無奈,又令人動容的人!
這一刻,寒無殤所有的堅持瞬間瓦解,他嘆道︰「你想如何便如何吧,這一次便隨了你的心意。」
「當真!」君浩然眼楮一亮。
「但是……」寒無殤正色起來,肅顏以對,「但是,尋找浮木也好,構建橋梁也罷,我抓在手里的,絕不會放手。哪怕,那只是一根稻草,一粒種子,焉知不可成長為參天大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