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見了外公。
他不是第一次看見尸體……
在各類案件里,也有過比這慘不忍睹的畫面,可是,直到此刻,他才能真正理解,死者親人看見尸體那一刻為什麼會昏闕,為什麼會嚎啕大哭克。
而他,卻是想哭也哭不出來了…僳…
明明很難過,眼淚卻如同被這天氣凍結了一般,結在眼眶里,結在心口上,化作針針冰稜,刺痛,冰冷……
從檢驗中心出來,他腦中始終揮不去的就是外公最後的樣子,他們說,摔下來頭部著地,腦漿迸出,當場斃命……
這些字眼每一個都足以讓人心驚膽寒,此刻堆積在他腦子里,一個個擠壓踫撞,撞得他太陽穴一陣一陣地痛,痛得要炸裂了一般。
他一生平順,未經歷過生離死別,忽然便想起了十六歲的妹妹,那時候的她,要有怎樣的堅強,才能孤獨一人,送走同時離開她的父親和母親?
這一個瞬間,他才發現,自始至終,他還是不夠了解她。他愛她,痛她,珍惜她,可是,卻似乎從來沒有站在她的角度,用她的思維方式去思考過,只是簡單地以為,他是如此愛她,他們有過任何人都不可能替代的過去,所以,他們理所當然必須在一起……
妹妹多年來那些讓他百思不得其解的反常舉動總算有了猜想,而有些猜想,雖然還沒有證實,可是,如果猜想是真的,那麼妹妹,親愛的妹妹,你在美國的三年,是如何孓然一人承受著這無法啟齒的煎熬和思念過來的?你回到我身邊,又鼓起了多大的勇氣?
對不起,妹妹,對不起……
他趴在方向盤上,讓痛楚一點一點吞噬了他的心,很早就罵過自己混蛋,現在,他還是一個混蛋!讓妹妹一個人承受那麼多,而他,自以為是愛她的他,卻只會索取和得到,從沒有去想過,妹妹在外三年,過著的是比他更痛更難的生活……
終于明白,三年前,他問她,是否還會回來時,她那一個搖頭,粉碎的不是他的心,妹妹自己的心,也在那一刻化作粉塵……
所有的前塵往事,今時昨日,都在他腦海里一一重現,那些笑過的,痛過的,流過淚的,從沒有如此清晰,仿似,穿透那些笑容和淚水,看到了深層最本質的東西,看到了妹妹那一顆鮮活著的,跳動的心……
而他,從不曾像現在一樣,感覺到跟妹妹的心如此貼近過……
記憶里翻騰的,她的笑容,就像玄關處那盞藤編燈散發的橘色暖光,將他漸漸包容,漸漸和他滲透,最後融為一體,融為同一朵暖色光暈,在冬日的夜里,靜靜地跳動……
他緩緩坐了起來,封存了所有的痛楚和矛盾,封存了那一灘鮮血和外公最後的遺容。
生活總是不可選擇,痛苦總是無法避免,而我們能做的,是在痛到不能痛的時候,在痛苦的最底端,反彈而起,反彈得越高,我們就能走得越遠,我們的人生,也才會更開闊……
過往既定,未來未知。親愛的妹妹,既然前塵往事不可更改,而我們的相遇又乃注定,那麼,此刻,我唯一知道的是,妹妹,無論生活變成如何模樣,我都要我們在一起……
他臉色沉靜而緊繃,開車的手依然微微地抖,可是,眼神卻已轉堅定,開著車,徑直去了外公家。
家里只有外婆和保姆兩個人,已是晚上,一盞清燈,冷輝盈盈,使這偌大的屋子,無端多了些許寂冷之氣。
外婆听見聲音以為是外公回來了,出來迎,「琮文啊……」
「外婆,是我。」他輕輕地道,聲音有些沙啞。
外婆眼神已不太好,眯著眼看了會兒,「哦,是伊庭啊,這麼晚過來有事兒?」
「嗯……我爸……讓我來取點東西……」他不敢看外婆的眼楮,目光轉向一邊,眼眶澀澀的。
「取什麼呀?你自己去找吧,你外公這時候也還沒回來,不知道干嘛去了……」外婆笑著嘮叨,就好像,每一個外公和棋友們下棋忘了歸家的日子一樣……
蕭伊庭心里一陣酸脹,強忍了喉間的哽咽,啞聲道,「我上樓去找找。」
外公的消息,他說不出口。他不知道,外婆一旦知道,會是怎樣的反應,而這一瞬,他突然更懂了清禾,那個安靜得如睡蓮般的女子,那個他曾以為她絕情,實則一生的開放,都是為了他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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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法再繼續听外婆的嘮叨,他快步上樓,直接去了外公的書房。
外公的書房,通常是一處禁地,從小他就知道,外公是不喜任何人進他的書房的,就連外婆,也不被允許,只有保姆,不識字的老保姆,隔天去打掃一次衛生。
男孩兒幼時調皮,加之好奇心重,他和哥哥曾經偷偷潛入過,可是,除了一書房的書、牆壁上的字畫以及保險箱以外,並沒有別的東西,而這些東西,在小孩眼里,和自家爸爸的書房並沒有差別,後來卻還因此被外公狠狠斥責一頓,而後就再沒了興趣。
書房是鎖著的,只有打掃的保姆有鑰匙。
他叫來老保姆,把書房門開了。
保姆初時有些猶豫,畢竟家規使然,可是,蕭伊庭面色很嚴肅,保姆權衡一番後,還是給打開了。
他走進,如同走入一個暗黑的深洞,黑壓壓讓他窒息。
「二少爺,燈在這里。」老保姆給他把燈打亮。保姆在姜家多年,其祖上也一直是姜家的從人,還保留著一些老習慣,總喜歡叫他們這輩少爺什麼的,糾了二三十年了,也不願意改。
燈光驟然一亮,他有些不適應,刺眼得厲害,微微眯了眯,點頭,「知道了,你先出去吧。」
「要茶嗎?二少爺?」保姆又問。
他搖頭,「不用。」
保姆便出去了,輕輕關上了門。
他在書房里慢慢地踱著,牆上的字畫還和多年前一樣,書架上的書一塵不染,書桌上擺著筆墨紙硯。
這樣的書房,就好像走進了舊時光里,好像外公還活在幾十年以前,和書房外現代化的一切完全是兩個世界。
他心頭憋著一股悶痛,無法言說。
那個曾經深深疼愛過他,他也深愛過的外公……
他已說不出來此刻心中交雜的,到底是愛還是恨,那樣的痛楚撞擊著心房,讓他第一次感受到,這人世間的感情原不是愛恨兩字可以詮釋的,那些交錯糾纏解不開理還亂在胸口不斷沖撞的東西,只化作一個字--痛。
可是,痛,卻仍要堅持著。
目光在書架每一排書上掠過,幼年的他,不懂,現在才能看出,外公實是愛書之人,這一屋子的藏書,也堪稱寶庫了……
在一些舊書上駐目,抽出幾本來看,確實都是民/國時期的出版物。
隨意翻翻,再放回去,並沒有任何可以尋的跡象。
他在書桌後,外公常坐的椅子上坐下來,打開中間抽屜,里面是一些舊的本子,他翻了翻,不過是些外公寫的隨筆以及照片。
外公的照片倒是保留得很齊全,姜家一家人的變遷均可從這些照片里看得出來,幾個舅舅和媽媽小時候的合影都已經泛了黃。
最老的一本照片,就有些年代了,全是黑白照,里面的男女民/國打扮,數量也不多,應該是外公年輕時和同學朋友一起拍的照片。
而最後一張極小的,讓他心頭大震。
照片里的女子藍衣黑裙,剪著齊耳的短發,那神韻和氣質,儼然就是清禾……
他想翻翻有沒有別的更多的照片,卻只此一張,再無其它……
他轟轟亂想的腦子里,跳入一個名字--于小書。
拿著那張照片,他陷入怔然的冥思狀態。
他對面的牆壁,是外公的嵌入式保險箱,而他,並不知道保險箱的密碼。
他走向前,用外公的生日試了試,沒能打開。
他腦子飛快地轉動,聯系著可能聯系上的一切,忽然,想起了那套史記,想起了書記上的于小書,還有己卯年夏,甚至想起了那一年他和清禾回老家,原本約好和清禾一起上山去拜祭外婆,後來……後來一切都變了樣……
外婆的墓地,他之後是單獨去過的,也刻意看了墓碑上的文字。
他一貫記憶力好,而外婆的出生年月又很特殊,所以,他當時便記住了……
此刻,他不知道哪里來的靈感,用清禾外婆的生日來試,沒想到,保險鎖竟然應聲而開了……
他心頭也隨之咯 一聲,或者,外公和清禾的外婆真
的有瓜葛……
打開保險箱,里面有好些代表著財富東西︰金條、現金、外幣、存折、卡……國內外銀行的全有……
而其中,還有一樣讓他雙眼一陣刺痛的物件--和田白玉扳指……
瑩白通透,其間一抹朱紅,玉中極品……
保險箱最下一格,放著厚厚一扎信和幾本賬本。
他先打開賬本,里面記錄著多年以來外公生意上的進賬,哪年那月那日,進賬多少,可是,卻都沒有寫是什麼項目而進的賬,看來,這並非財務賬本,是一本只有外公自己能看懂的私賬,和石家明那一本倒有相似之處。
他把賬本放下,去翻那些信。信封很舊,豎式排版,真是有些歷史了,而所有的信封上寫著的,全是姜琮文親啟的字樣。
是寫給外公的信,字跡飄逸清秀,別具風格,儼然女子字體,他很眼熟,細細一想,還真和清禾外婆的字很相似。
索性打開了信封來閱讀,信件展開,那一個稱呼就讓他如遭雷擊……
尚斌……
尚斌,見字如晤……
他來不及看信的內容,便急匆匆去看落款。
而落款寫的是︰小書……
他怕其中有誤會,把所有的信件都拆開來查看,而這些寫著姜琮文親啟的信封內,信箋的稱呼只有兩個,或尚斌,或琮文……
甚至,在信箋的內容里,也會間或出現著兩個名字……
他再也沒有理由去反駁自己的推測︰尚斌,就是琮文……
也就是說,那個斌爺,就是外公……
而賬本和信箋的最底下,是幾張照片,全是舊時黑白照,已經泛黃,有女子單獨舉著油紙傘的,也有女子捧著書本坐于樹下的,還有兩張,是外公和女子的合影。
他翻過來,和之前抽屜里那張不同,這些照片的背面都題有字,寫著拍照的時間,外公的小楷寫的,很漂亮的字。
而那兩張合影的背面,卻是女子的字體,非但寫著拍照時間,還寫著︰與尚斌攝于xx年仲春。
尚斌……
看著照片里年輕的外公清朗的容顏,他還能說什麼嗎?
他沒有回家,在外公家里陪著外婆,听外婆絮絮叨叨說了大半夜對外公的不滿︰痴迷下棋,竟然玩得通宵不歸了,還當自己是年輕人雲雲……
他默默地听著,一句話也說不上來……
不過,外婆原本也不需要他回答,年紀大了,愛說話,尤愛和孫子說話,她需要的,只是一個听眾而已……
半夜的時候,交警隊的兄弟們給他打來了電話,告訴他,那輛套牌q5已經找到了,開車人在高速路口棄車而逃,不過,已經被公安機關抓獲。
他听了倒還算鎮定。
第二天,他便離開了,前往事發現場。
一大早的,還有警察在,不過,已經在拆除警戒,取證該是完畢了。
「蕭律,你又來了。」熟悉的警察一邊工作一邊對他說。
他點點頭,看樣子,警察是工作了一個通宵了。
「葉清禾……她好不好?」他問。
「我們不清楚,應該還好吧,听說她挺鎮定的。」
「她沒有感冒吧?」想到她可憐兮兮的就穿著件單薄的毛衣,他心里就一抽一抽地疼……
「沒有。」
他再度點頭,便不再多話了,有些話,現在不能問,也無法問,他相信妹妹,更相信自己!
沒有警戒,他便直接上了樓,直奔事發地--頂樓。
這只是一棟小高層,剛封頂,首先這里就是一個疑點,外公為什麼會到這種地方來?妹妹是被綁來的沒錯,可外公呢?綁妹妹來的目的是什麼?兩人來談話嗎?如果是談話,為什麼不找個更適合談話的地方?
還是,本就是沖著人命來的?
站在頂樓往下看,地上那一灘血依然還能看見,那麼,外公就是從他站著的這個地方掉下去的。
是的,他用「掉」這個詞,而不願意用「推」,他始終不相信妹妹會推,即便妹妹知道或者認為外公是她的仇人。
可是,外公為什麼會掉下去?其中有別的陰謀?還是外公自己年紀大了頭暈不適高的緣故?如果有陰謀,這里,卻絲毫看不出陰謀之處,而若是外公自己的原因,他要站到這邊上來干什麼?而清禾,她又站在哪個位置呢?
他在頂樓掃視了一圈,用相機從各個角度拍了照,而後下樓。
工地還沒有復工,工地上一個人也沒有,不遠處有工棚,里面住著不願停工期間返鄉的民工。
他走了過去。
記得有個人說,一個叫剛子的,是親眼看見人掉下來的,他想問問細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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