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雲阿姨回家過年去了,她給蕭城興留了張字條,說是飯菜已做好,她去拜佛上香,然後一個人開著車,悄悄去了醫院。
天氣很冷,她戴著帽子,帽檐壓得低低的,圍巾圍住了口鼻,穿著極不顯眼的黑色外衣,行色匆匆攆。
盡管這個醫院經她再三挑選,確認過沒有熟人,可還是怕出現意外。
來到單人病房,她敲門,保姆經過詢問確認是她之後才開的門,十分小心謹慎。
病房內,葉清禾仍是靠在床上,門開,姜漁晚進來,她也只是垂了眸,安靜得無聲無息。
姜漁晚心情不錯,笑眯眯地放下東西,來到她床前,「清禾!來北京果然來對了!這兩月治療效果不錯!大有進步!听說你能吃東西了,我給你帶了家里的菜,還有餃子。茂」
葉清禾抬起眼來看她,唇角微微一扯,算是對著她笑了,「謝……謝……」
兩個字,雖然不那麼流暢,可是,卻讓姜漁晚高興不已,忘形之下捧著她的手,喜極,「太好了!真的好起來了!太高興了!讓我看看眼楮!」
她盯著葉清禾的眼楮看了好一會兒,更是開心,「漂亮!看得清了嗎?」
葉清禾微微一笑,點頭。
「這段時間好許多了,特別是早上,挺好的,傍晚會差一些。」保姆替她說,並且將飯菜都取了出來,還有已經煮熟的餃子,雖然不如家里年夜飯那麼豐盛,但是搭配卻是極適合她的飲食,可見,姜漁晚平素也對她的病上了心。
「清禾啊,真的很抱歉,昨晚家里要團年,所以沒能過來陪你,可我一直掛著你的,今兒一大早就起來做飯菜,趕著來看你,來,我們一起吃,來團年。」姜漁晚幫她把小桌板弄好,飯菜都擱在桌板上,對保姆說,「你也過來一起吃吧,這幾個月辛苦你了。」
保姆是個守舊的人,絕不會和她家小姐一桌用餐的,幫著把飯菜什麼的擺好,很滿足地笑。小姐是她最疼的人,只要小姐開心,她做什麼都願意,如今她老了,小姐也出嫁三十多年了,以為再不能幫到小姐什麼,可現在還能幫小姐這麼大忙,她很滿足。
姜漁晚拿了三個杯子出來,擺放在小桌板上,還拿出一瓶橙汁來,柔聲說,「不能喝酒了,但是我們也得有點新年的氣氛,喝果汁吧,我今早榨的。阿姨,我們一起喝。」
照顧葉清禾的看護回去了,就只她們三個人,姜漁晚在三個杯中注滿,端上其中一杯,要給葉清禾喂。
葉清禾卻伸出手來接,姜漁晚再度大喜,「手有勁兒了?」
葉清禾微笑不語,只默默接過了杯子。
「她現在可以自己吃飯了,手恢復得不錯,就是腳還沒力氣。」保姆也欣喜地說,畢竟,照顧了這丫頭這麼久,看著她一天天好起來,她也有成就感。
「真太好了!」這句話,姜漁晚自進來不知道說了多少次!「那等春暖了,一定可以自己走了!」她欣喜之余,眼里卻閃過一絲不自然,大哥的話在耳邊響起︰等她活蹦亂跳的時候,一定又會去招惹伊庭!
下意識地,握著果汁杯的手緊了緊,不願意她再去招惹伊庭,可是,也真心實意地希望她恢復健康,人,怎麼就這麼矛盾呢?
這一絲不自然轉瞬即逝,她笑容滿面地,給葉清禾碗里夾了好些雞肉,「清禾,你從前在家里的時候,我見你總是吃些素菜,現在可不行,醫生說了,肉類,蛋類,都是必須吃的,可不能再像以往一樣了,這雞肉,我從昨晚開始煲的,煲到今早,肉入口即化,你要多吃些。」
說著,又把一大塊魚肉夾自己碗里,細心地挑去每一根刺,才放入葉清禾碗中,「來,再吃點魚,加強營養,才好得快!」而後看著保姆,說,「既然可以自己吃東西了,你平時可要多給她做些有營養的,我等會寫個食譜給你,你照著每天變著花樣做,雞蛋和牛每天必不可少。」
「我明白的,小姐。」保姆應下來,贊道,「小姐這麼善良,老天一定會保佑你的。」
姜漁晚看了眼清禾,輕嘆,「也不是善不善良的問題,這丫頭十六歲來我家,到今年夏天,就十四個年頭了,就算平素生活里有個磕磕踫踫的,但一家子生活哪有沒矛盾的?不是總說牙齒和舌頭也有打架的時候嗎?這丫頭心眼實,懂事,我性子躁些,說話有時候不經思考就蹦出來了,但這丫頭從來沒往心里去,有時候還幫著我圓場,否則啊,依伊庭從前的性子,只怕早與我鬧開了,所以啊,這麼些年,縱使有些磕磕踫踫的,也早都過去了,老蕭十四年前
tang就說,這丫頭來我們家,希望我當親生女兒看,我原本就沒生女兒的福分,這丫頭也就算是我親生閨女了……哪有不盼著自己親生閨女好的呢?」
她說著,放下筷子,輕輕攏了攏葉清禾的頭發,「清禾,你說是嗎?」
葉清禾也微微笑了笑,有些僵硬,低聲道,「是,媽媽。」
「乖孩子。」姜漁晚笑意一涌,「快吃吧。」
葉清禾笑容斂去,低頭吃著姜漁晚親手剔去刺的魚肉,吞咽的功能分明已經大有恢復,可是,卻仍然覺得難以下咽……
老保姆看著這一幕,抹了抹眼淚,「這情分,真叫人感動……小姐,姜家人就是善良,別人不懂,我懂……」
姜漁晚眼里也涌起了淚花,「對一個人好,不需要別人懂,只要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只要對方健康開心,哪怕自己受太多的委屈也沒關系,所以啊,清禾,媽媽只要你健健康康的,就開心了……」
葉清禾含著一口魚肉,吞不下去……
很努力地,咽下,低著頭,看著碗中還有滿滿的一碗菜,胃中的滿漲感襲來……
仍然還是笑著,說了一聲,「謝謝媽媽。」視線中,碗里的一切已被眼淚模糊。
「傻孩子,一家人老說什麼謝不謝的,來,多吃點,把這些吃了,再喝碗雞湯。」姜漁晚的笑容愈加溫柔,贊道,「真是懂事的孩子。」
葉清禾木然地听著她的贊揚。
是啊……
她從來都是一個懂事的孩子……
不管怎麼樣,她都感謝姜漁晚沒有將她扔棄在山下,還花費這麼多精力來醫治她,難道不是嗎?
幾個餃子,送到了她碗里,姜漁晚的聲音再度響起,「來,吃餃子,過年一定要吃餃子!」
葉清禾勉強用小匙盛了一個,一口咬掉半個,咀嚼間,感覺到一個硬硬的東西,用力嚼了嚼,原來是花生……
她頓時怔住了。
回憶一片一片浮現。
去年的除夕,他曾經對她說,等她出來,就可以吃他親手包的餃子。
可是,待她真的無罪出來,凍在冰箱里的餃子早已經沒有了,他郁悶過,因為那些餃子里有一個是包了花生的,他說,花生代表健康,誰吃了就能健康長壽。那是他刻意包給她的……
郁悶過後,他說,下一次,下次他把所有的餃子里都包花生,只給她一個人吃……
誰會知道,這個下一次,竟然就過去一年了……
保姆連續吃了好幾個餃子了,不由道,「哎喲,這是誰包的餃子呢?全有花生是怎麼回事?」
姜漁晚听了,忙道,「昨晚,在我婆婆家,一群小孩給幫著包的,我也不知道他們包的什麼東西,真是胡鬧!」
「我說呢!這餃子包得這麼難看!」保姆笑道。
葉清禾再度微笑,是嗎?卻低下頭來,將整個餃子都吃了……
韭菜肉餡,夾花生,真是奇怪的搭配……
吃完,看著那些「形狀難看」的餃子,耳邊響起一個人的聲音︰那餃子,雲阿姨都夸味道好,只是樣子長得丑了點,可是,你只要想著包餃子的人有多帥,就能忽略掉了……
她想著……想著……
卻是,什麼也沒能忽略掉……
只低著頭,將碗里的餃子吃得一個不剩,每一個里面都有花生……
姜漁晚看著她吃餃子的模樣,之前隱退的憂思再一次地浮現,卻只是溫柔一笑,「清禾,吃慢點,別噎著……」
這頓飯,吃得十分溫馨,至少表面如此……
吃完之後,保姆收拾著東西,姜漁晚扶著她重新躺下,她包里的手機卻響了。
姜漁晚對她一笑,把手機拿出來一看,「我接個電話,是伊庭。」
這個名字,讓葉清禾的心緊緊一鎖,身體也隨之繃緊,就連听力,也不由自主地進入緊張狀態。
然而,姜漁晚卻走到窗邊去接電話了,「伊庭啊,我在……寺廟上香拜佛呢。嗯,就得趕早啊,為你們祈福能不積極嗎?媽媽現在最大的心
願就是家里每個人都好好的,你和淺淺早點結婚……不用,不用來接我,你跟淺淺去玩兒吧,我自己開了車呢,你們開心就行了,我來祈福還不是給你們祈的嗎?對了,大過年的,別忘了給淺淺買份禮物……是,我知道你不會忘,我這不是提醒你別再馬虎了嗎?好不容易遇到合適的人,媽媽希望你再也不要蹉跎了,簡簡單單平平淡淡過一輩子才是最幸福的……」
她說完話,回身,看見葉清禾躺在病床上,已經合上了眼楮……
隱去眼角的笑意,她回到床邊,輕聲問保姆,「這麼快就睡著了?剛吃了飯呢,馬上睡不太好吧?」
保姆也輕聲回答,「她容易倦,有時候是這樣。」
「好吧,那我就不打擾她休息了,我得走了,真得去上香,給家里求平安。」姜漁晚把收拾好的東西提在手里。
保姆便送她出去,掩上門,在走廊上輕聲問姜漁晚,「小姐,小少爺快要結婚了?」
姜漁晚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敷衍了一句,「嗯,快了吧。」至少,她是這麼認為的,要盡快促成。
「可是……小少爺跟這位不是還沒離婚嗎?雖然沒舉行過婚禮,但有結婚證在那呢?」保姆還是憂心的,「如果要辦離婚,不是兩個人又要見面?那還會不會生枝節?小少爺會不會又反悔?」
姜漁晚看了看門,把保姆拉到一邊說,「絕對不能讓這兩人再見面!你一定要看好她!特別是她恢復自由行動以後!至于離婚什麼的,不打算讓他們辦了,滿兩年之後,我再想辦法申請確認死亡,現在很快就要到一年了,我打算先讓伊庭和淺淺把婚禮辦了,生米煮成熟飯,兩年後再補結婚證什麼的吧,再說了,現在未婚就在一起的年輕人,太多了。總之,這個不用你擔心,你唯一的任務,就是看好她!」
「好的!」保姆謹慎地應下來。她自然也不希望小少爺娶個病秧子,能夠為小姐分憂,她義不容辭。
姜漁晚又嘆道,「不過,終究還是覺得對她不起啊!好像殘忍了點,活生生一個人要宣布她死亡……也不吉利……所以,今天去上香,也得給她祈祈福。」
保姆听了卻安慰道,「小姐,您也別自責,其實您對她算是仁至義盡,別人不知道我還不知道啊?不說治這病花多少錢,費多少力,也不說這十幾年來您對她的養育之恩,單單就看今早這頓飯,您對她就和親媽也沒什麼兩樣了!這丫頭遇上您,算是她積了幾輩子的福!」
姜漁晚始終有些郁郁之色,「算了,不說這些了,你進去守著她吧,這幾日看護不在,更要辛苦你了,阿姨,就算是為我積德,一定要對她好一點,啊?算我求您,拜托您了。」
「小姐,您別這麼說,這是要折煞我啊,您放心吧,您把她當親閨女,我也不敢怠慢的,這丫頭听話懂事,現在又好多了,照顧起來不難。」保姆趕緊道。
「行,那我得走了,不敢久待。」說完,她重新整理了帽子圍巾,提著東西離開了。
保姆輕手輕腳回到病房里,葉清禾正後腦勺朝著她而睡,于是,她便沒有打擾,去一旁做別的事了。
她並沒有發現,葉清禾的枕頭,早已被淚水浸濕了一大片……
姜漁晚從醫院離開之後,當真去了雍和宮。
在宮外買了些香燭,急急忙忙進入宮內,逢殿必跪,逢佛必拜,每拜一佛,必行標準大禮,虔誠認真,心中默念,「佛主菩薩請明鑒,弟子深知所作所為罪孽深重,然而,請佛主看在弟子一片赤誠慈母之心,所為不過盡為子女終生所想,寬恕弟子,弟子知錯,所以,必將善待葉清禾,保她一生衣食無憂,另,懇請佛主保佑弟子所有家人,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再無多求。」
「媽。」她的身邊,忽然響起一個聲音。
她心中大嚇,驚魂未定地看著身邊的蕭伊庭,「你……怎麼也來了?」
「這個……真的靈嗎?」他問。
她听了趕緊拍打他,「小孩子胡說八道什麼?」斥責完,馬上又對佛主默念一通,小孩子不懂事,佛主不要見怪之類的話。
蕭伊庭于是也在她身邊的蒲團上跪下,閉上眼,如她一般虔誠。
「你許什麼願呢?」她輕聲問。
蕭伊庭沒有答話,起身,繼續向下一個殿走去。
姜漁晚沒有和兒子一起,剛從醫院回來,她怕有些沒有處理干淨的蛛絲馬跡,于
是,兩母子各拜各的佛,各許各的願,最後,姜漁晚先兒子一步,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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