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未如此鎮定，如同替換了一個魂魄，吳緒一臉堅毅地站在琴房門外，看不出以往的玩世不恭。M
琴房門口暗紅色的數字「16」斑駁陸離，映出血漬般的陰森，琴房的門上覆蓋了一層暗淡的塵埃，在黑夜中接近于隱身，連門上的玻璃也都變得像是被陰霾籠罩。吳緒透過門上半透明的玻璃，看到了琴房里模糊的一切，從琴房窗戶傾瀉進微弱的熒光，讓本就難辨的輪廓變得更加模糊。琴房中央靠近窗戶那一側坐落著一架鋼琴，那應該是老師嘴里說得那架鋼琴吧！吳緒心想，情不自禁的將手湊向落滿灰塵的門把手。
說是落滿灰塵其實有些言輕了，應該是這個門把手就是塵埃做的，灰土土的根本看不出來些許金屬光澤，她的身體上面還可以看到深淺不一的灰塵痕跡，應該離上一次有人來這里也有一段時間了吧！吳緒心說道，「 」一聲，琴房的門被他打開。
由于年久失修，原本鎖著的門鎖在一個正處在青春期蓬勃期的男孩兒手里失去了作用，吳緒稍稍一使勁就擰開了門鎖。剛拉開因為銹住而略顯沉重的木質門，吳緒便嗅到一股濃重的貌似汽油的味道，吳緒不自覺的猛吸幾口，就著微弱的光亮環視整間琴房。
與印象中的琴房差不多，泛舊發暗的牆紙上密密麻麻掛著些鋼琴家的畫像，在琴房東側角落出現了一個非常明顯的矩形輪廓，和周圍看不出到底什麼花紋的牆紙映出很明顯的差異，顯然這里放著書架或者什麼櫃子的東西來著，整間琴房就像是一個浸泡在福爾馬林里的標本，不知道有多久都如此依舊，連塵埃都想瓷器里的釉似的附著在地板上，牆壁上，畫像上，整間琴房就如同離心加速分離的血液一樣。隨著吳緒緩緩地腳步，揚起一陣陣迷霧般的塵土，散發出一股腥味。
空曠的琴房中間那架鋼琴尤為顯眼，像是散場舞會里的女王，無法接受驀然的落寞。隨著吳緒的腳步，它的輪廓漸次閃過一縷金屬質感的光芒，他緩緩地走進，真的像那個老師說得那樣，他感受到了與他以往用得鋼琴不同的感覺，倒不是真的神乎其神，只是有一種無由地安謐。圍繞著這架pleyer琴，似乎有某種壓力結界什麼的，讓吳緒一路狂奔的心跳歸于正常，他把手里的藍色妖姬輕輕放在樂譜架上，圍繞著鋼琴仔細端詳，用手指輕輕撫模著邊緣，地板上很快出現了一圈腳印，鋼琴邊緣也出現了一圈指印。
一圈一圈，將吳緒卷入回憶。
「叔叔，今天就讓我進去吧！」吳緒手里捧著一簇劍蘭，乞求道。
在張邁面前的那個人似乎很難受，坐在椅子上不住地挪動，在他旁邊的垃圾桶里已經被燃盡的煙頭填充得半滿，腳下也落滿了一層煙灰煙蒂，灰白的臉看不出一絲血色，一邊左手握拳緊緊捂住嘴極力忍住咳嗽一邊輕輕搖頭，全身的顫動抖落了皮鞋上附著的煙灰。
「叔叔！」吳緒向前緊逼一步，再次乞求︰「我知道你無法原諒我，我也沒有被你原諒的資格，但是能不能讓我進去當面給陌道歉？」
「求您了，就五分鐘！」
終于，陌的父親抬起頭盯著眼前極力乞求的吳緒，血紅的眼楮一動不動，不知道他有多久沒有睡一個安穩覺了，他一邊盯著吳緒，右手一邊向褲兜里的煙盒模索，用發黃的手指夾出僅剩的一支煙。
「陌她再也受不了刺激。」陌的父親說完便被煙霧籠罩，看不到臉上的表情。
這算是同意了吧！
吳緒一邊小心翼翼的向病房走過去，一邊觀察陌的父親的反應。陌的父親也許被這變故徹底打敗，他猛然吸一口香煙，深深吐出的，全是嘆息。
隔著病房門口，透過玻璃吳緒看到，正在熟睡的陌，胸口跟隨著呼吸一起一伏，像是什麼都沒有發生過，只是她紅腫的眼圈讓吳緒心里一痛，她已經很努力了，何必再讓她堅強呢？他怕打擾到陌難得的安眠，輕輕推開門。
陌被輕微的推門聲弄醒，自從她被搶救過來，這幾天躺在病床上做的最多的就是睡覺，只有在夢境中才可以像正常人一樣生活，才可以延續那個叫吳緒的向自己表白的劇情。听到推門聲，她並沒有急于睜開雙眼，她以為是自己父母進來了，她仍舊假裝熟睡，既然配合治療都沒有可能讓自己恢復正常，那麼倒不如讓所有人都放棄自己。
等了半天，陌仍舊沒有听到父母的呼喚和噓寒問暖，是不是听錯了？難不成是自己幻听了？她在心里說道，輕輕地睜開雙眼，看到了躡手躡腳的吳緒。
吳緒生怕把陌吵醒，他一邊死死盯著病床上「熟睡」的陌，一邊踮起腳尖湊向病床，吳緒總覺得這個劇情很熟悉，仿佛在日本動作片里出現過。不行不行，吳緒在心里慌忙搖頭，深深挖著鼻屎鄙視那個猥瑣的吳緒。見陌緩緩睜開雙眼，吳緒頓時手足無措，一只腳懸在半空中，愣愣的看著陌。
陌倒沒怎麼注意吳緒的「金雞獨立」，她訝異地看著吳緒咬嘴唇繃緊神經不讓自己發出聲音的模樣，猛然想起了什麼，把頭轉過去。
「你給我出去！」陌的聲音還是那麼悅耳，但是卻已然冰冷。
「陌，對不起，當時.」吳緒調整好姿勢，捧著斑斕的花簇，誠懇道。
「你——出——去！」陌一字一頓地說道，听不出她在生氣，或者她已經懶得生氣。
「你看——這些花兒多好看啊！」吳緒好像沒有听到陌的話似的，用手指撫模著花瓣自言自語道︰「不知道你喜歡什麼花，所以我在花店挑了好半天。」說著，吳緒不自覺的笑了一瞬間，用十二分柔和的眼神看著陌的側臉︰「如果你恨我，就趕快好起來打我啊！」
吳緒的腦袋像是瀕臨爆炸了，自從他進入病房，冷汗就一刻也沒停的流著，但是這些心里話如果現在不說以後可能就沒有機會說出口了，所以在心里握緊拳頭，表面依舊平靜如水，自然的無法再自然了。他紳士般的邁開步子，一步一步地走向陌的病床，淺笑的嘴角里好像隱藏著什麼不可告人的事情。他走在病床前就坐了下來，雙手緩緩伸進陌的被窩。
「哈，我抓到了！」吳緒像是實現了夢想一樣開心︰「陌，你被我佔到便宜了喔！所以你就算是為了復仇也要好好痊愈知道嗎？我知道你是一定不能讓壞人逍遙法外的！」
吳緒雙手輕輕握住陌的手，有些冰冷，這是他第一次牽女孩兒的手，所以手心里全是冷汗，幸虧陌沒有感覺！吳緒心想，他的體溫好像瞬間升高了十幾攝氏度，他的血液里好像被注射的酒精一樣，臉頰紅撲撲的，但是他仍舊鼓足勇氣看著陌的臉說話。
「你想知道我到底答沒答應你嗎？」短暫的岑寂，陌轉過頭，說道。眼角滑落淚滴。
精神高度緊張的吳緒見陌如此，趕忙松開陌盡是自己冷汗的手，伸出手替她擦淚。
「別動！」陌狠狠地說，眼楮里放射出駭人的光芒︰「手拿開！」
「我.想知道。」
「我不會答應你！」
「啊？」
「我不接受你的表白，我也不會答應你！」
「?」吳緒不小心觸踫到了琴鍵，將他從回憶中驚醒。「我失戀了唄！」吳緒自言自語道，不知道什麼時候坐在了鋼琴前，他仔細端詳眼前黑白交錯的琴鍵，他琴鍵上有幾圈像是泥漬似的東西，凳子下也有，大概是上一個來到這里的人不小心弄髒的吧！吳緒無聊地扣掉琴鍵上的泥漬，回味著剛才的夢境，自己已經很幸福了，經歷過一見鐘情的感覺，怎麼還貪求對方喜歡自己呢？也許上帝真得偏愛自己，把其他人傾其一生都無法經歷的一見鐘情單獨給予自己。
彌漫著淡淡妖魅味道的琴房淺淺傳來舒緩的旋律，纏繞著醉人的花香，響起了幾百年前那動人的傳說。
一遍又一遍，他不知道錯了多少遍，終于，最後一次終于對了。
吳緒雙手在琴鍵上錯落，渾厚的聲音在吳緒指尖下響起，《降E大調夜曲》也許真的就是黑夜的女兒，在夜色中，她的每一個音符都像是柔軟的手似的撫平吳緒跌跌撞撞的包，他沉醉在里面了，眯著眼楮，他仿佛看到了那個畫面，最後與陌獨處的畫面。
「為什麼？」吳緒知道這就是一句廢話，但是仍舊情不自禁的月兌口而出。
「因為.」陌的睫毛沾著淚水，聲音顯得有些局促︰「因為雙方都是彼此人生的過客，我不想讓一個人永遠烙印在另一人的記憶中。」
因為雙方都是彼此人生的過客，我不想讓一個人永遠烙印在另一人的記憶中。
難道，她是說？
吳緒好像明白了什麼，恍然大悟般的睜開雙眼，緊隨這頓悟一起襲來的，是胸口的一陣劇痛。
等到吳緒眼前的黑障消除後，他發現琴鍵上滴落了什麼東西。
那是他的鮮血。
原來那些像是泥漬的東西都是血漬。
吳緒什麼都明白了，這間琴房就像是專門給那些同肖邦一樣深陷感情里的人準備的賭場一樣，那曲《降E大調夜曲》就是你的手牌，你的生命就是籌碼，這場與死神的賭局無論如何都會輸，也是另外一種勝利。
旋律一刻也沒有停息，從吳緒嘴角滴落的鮮血也越來越急促，他沒有感受到太過強烈的疼痛，相反的是他有種難言的安謐，不知道上一個來這里的人有沒有這種感覺。鮮血染紅了琴鍵，借著微弱的熒光發出狡黠的光暈。吳緒微微上揚著嘴角，指尖和平常一樣的錯落在琴鍵上，滴落在琴鍵上的鮮血被指尖濺出一個一個細微的斑點。曲終，賭局結束。驀然，藍色妖姬、吳緒連同他嘴角未滴落的鮮血一塊兒散發著夜的熒光，這光芒沒有起伏，只是平平靜靜的，如同停止跳動的心髒，吳緒與那些花兒緩緩變得透明，逐漸消逝殆盡，同時發出一個音符，一個今夜從未響起的聲音。
那是第八十八個琴鍵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