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冥界,總是嘈雜如人間鬧市。居民城里升起無數盞明艷的街燈,五彩絢爛。行人穿梭其間,成群結伴,或者獨來獨往。而在這片喧囂熱鬧之外的冥王寢殿仍舊是肅穆冷清的。蒼白色的燈光漫灑,沉靜的侍女低眉垂首,端立在門邊。遠處高牆外一排守夜的黑甲冥兵緩緩走過,輕微的聲響落在這夜里,更覺深厚寧靜。
寧靜得,叫人心生落寞。
身著淺黃色長袍的高挑女子從大殿側門走出來,負著手,徐徐踱著步子,穿過一道月亮門,來到那個矮牆圍著的後花園里。
花園里開著的,都是血紅色的曼莎珠華,此刻它們籠罩在一層蒼白的冷光里,顯得更加鬼魅妖冶。閻幽走到一個大理石砌成的水池邊,隨意席地而坐,一手輕搭在那潔白無塵的池壁邊沿上。水池四周的地面也是花白的大理石鋪貼成的,光滑明淨,倒映出一個模糊的人影。
閻幽就這麼倚伏在池邊,托著腮,把一根手指浸入水里,慢慢劃動,百無聊賴地把這一小片平靜的水面攪碎,蕩開清淺的波紋。池壁高出地面不過兩尺多,可實際上這個水池足有六尺深,池水碧透清涼,俯身看去,可以透過水面上那片片粼光看清池底一個個瑩白圓潤卵石和成簇成簇綠油油的水草。
忽而,水草卵石間出現一個縴巧漂亮的小身影。
是一尾錦鯉,從池底探出腦袋緩緩游了過來。通體雪藍色,密齊的鱗片上裹著一層幽幽的熒光,柔柔搖動的尾巴帶著些透明的淺綠色,而頭頂處竟有一抹艷麗的紅,好似朱砂。
真是美得罕見的幽冥錦鯉。這是閻幽二十年前在邊境初見它時腦海里響起的第一句話。
當時她剛和姬蘭見完面,已經在回自己冥域的路上了。乘著一片風雲飛過野地的時候,不經意間低頭,剛好就看見那片幽暗的水塘里,有一簇藍光,明明滅滅,顯得迷茫而脆弱。心思微動時,她已飛身下去,盈盈落在了水塘邊上。雜草叢生的地方,有些髒污,彌漫著死氣。
來人方站定,周圍的黑霧立即散開,原本飄蕩在此處的幽魅帶著幾簇鬼火逃也似地跑遠,發出些似哭泣的嗚咽。
然後,閻幽就看見了那條掙扎在黑水中的錦鯉,美得好似從淤泥里生長出來的青蓮,卻縴塵未染。一瞬的驚艷過後,秀眉就輕蹙起來。那條錦鯉渾身上下透著一股靈氣,卻因此引來了大片的游魅,此時水中一大片黑色追著它,如同藤蔓般纏上。
這片地方,瘴氣越來越重了。
站在水邊的人看著水中的魚,聲音清冷而溫緩︰「你,願意跟我走麼。」
鯉魚似乎有了些反應,轉頭游向這邊,半個身子浮出水面,顯現出流暢好看的幽藍色脊線,粼光閃閃。閻幽深邃的紫眸里映入了這些粼光,她蹲子,將一根手指半浸入水中,水中的黝黑渾濁霎時像兩邊化開,露出澄澈的顏色,漸漸擴散延伸,將那條魚包裹住。
幽藍色的錦鯉就在一片澄碧中游過來,洗淨沾纏的黑氣,露出更為雪亮的顏色。然後,它與閻幽靜靜地對望了一眼,慢慢游近一步,用腦袋輕輕蹭了蹭那根還停在水中的手指。
……
思緒拉回,指尖忽而觸踫到了冰涼的光滑。趴在池邊的人垂眸看向池中,見那尾魚兒已經游到了跟前,用前額輕輕踫了踫自己浸在水中的指尖,一如二十年前,初見時那樣。
「時間過得真快。」這條魚已經陪伴了自己二十年了。閻幽彎唇淺笑,在微光中眉目溫和,低聲道︰「有你在,真好呢。」
這時,有輕和的腳步聲由遠及近。穿了件絲繡青花長衫的判官出現在身側,手里捧著兩疊書冊。她看見閻幽伏在池邊的樣子,不知為何,一時間覺得很是不同往常地恬靜,又帶著些不易覺察的傷感。良久,她搖了搖頭,輕聲道︰「王上。」
「你來了。」閻幽依舊伏趴在那兒,沒有轉過身來看她,語調也是平靜無波。風無涯只好走近些,把手里的書冊遞上來︰「這是去年里收回的靈魂和轉生數量,以及地獄關押鬼靈期滿轉入輪回的記錄,我們宣政院已經整理好了。還有最上頭這本是明日即將轉世的名單。」
「嗯。」閻幽應了聲,接過來,翻開最上面那本看了幾眼,又遞回去︰「這份轉世名單你拿去大殿蓋印吧。」「好。」風無涯拿著書冊抱在胸前,卻不急著離開,她看了閻幽一眼,猶豫著問︰「王上,你近來入寢時心口的悸痛可有什麼……」似乎想了許久用詞,才道「呃,可有什麼異常?」
「一直都這樣,我已習慣了。」閻幽淡淡回答,轉過來身看向她,「你不用擔心。」
「哦……」風無涯蹙了蹙眉,若有所思。還欲說些什麼,余光瞥見身後翩翩走來了一位碧衣女子,又忍了回去。半晌只喃喃了一句︰「其實心雪這種體貼溫柔的女子更適合呢……」
「在說我什麼呢?」女子走近了听到自己的名字,便笑著問道。
「我說老板娘家的茶很是不錯呢,你改天也送我幾包啊,別這麼偏心麼。」風無涯盯著心雪手中端著的東西,笑得甚是曖昧。
冥王殿下睨了她一眼︰「你在我寢宮里蹭的茶飯還少麼。」
「誒,不知王上在意的是茶還是飯呢?」風無涯賊笑著湊過去,結果挨了一記眼刀。她擺擺手道︰「好啦,我就不打擾了,吶,心雪,明晚再去你店里嘗嘗桂花糕啊。」
「好啊,到時隨便你吃多少。」碧衣美人掩嘴淺笑。等風無涯走遠了,她才搖了搖頭,走到閻幽身旁屈膝端坐,把托盤放在壁沿上。茶香清雅,頃刻間飄入了鼻息。閻幽輕輕勾起嘴角,「又給本王送茶來了。」
「新進的陳年大紅袍。」心雪輕聲說著,把紫砂壺里掛了沫的茶水倒掉,拿起一旁的水壺重新注入第二遍滾燙的開水。過了一會兒,倒滿三杯,放到閻幽面前,柔聲道︰「嘗嘗。」
閻幽坐直身子,伸手過去端起一杯,吹了吹,才輕輕呷了一小口,慢慢咽下。淡紅色的液體,入口滑潤,清香甘醇。一杯微苦,二杯似甜,三杯韻味無窮,回甘清爽,茶香悠遠而清心。
喝完,杯底殘余濃香,過了好一會兒,唇齒間依然能感覺到甘甜的味道,當真是極品的茶葉。閻幽眉宇舒展,漸漸有了笑意。心雪泡的茶火候把握得十分到位,總能控制好出水時辰,泡制出自己最喜歡的口感。
「我喜歡。」她對身旁的女子說。
「你呀喜歡就好。」心雪彎起嘴角,語調狎昵而自然,沒有給人感覺過分接近,而是保持在了一個恰恰好的距離,親疏有度。就如同她泡的茶一樣。
有時候閻幽覺得眼前這女子就好似自己的一個已經十分熟稔的老朋友,甚至是一個愛護自己的姐姐,理解而包容,叫人覺得跟她在一起時沒有拘束,分外放松。「今日特地拿這麼好的茶來給我,是不是無涯跟你說些什麼了。」她斜倚在池沿上,隨手拿起一本命書來翻看,邊說道︰「無涯什麼都好,就是話多了些。」
「他不過是無意閑聊,而我也只隨意听听。」心雪往紫砂壺里添了水,「晚煙她是個倔性子,在感情上還是一根筋認死理的。或許她對你並非無情,只是不願去正視,或者說還未自知而已。」
「是啊,這一根筋的女人簡直又蠢又倔。」
「呵呵。」看見對方不經意間流露出的孩子氣,心雪眉眼彎彎地笑了起來。端起一杯溫茶遞過去,卻剛好看到了那本翻開的命書。「殉情而死?」她因著那上面的內容斂了笑意,低聲道︰「這女子竟與情郎一起服毒?」
「女的死了,男的因為只服了一點還及時吐了出來,撿回了一條命。」閻幽淡淡說道,低頭品了口茶水,陳年大紅袍沖泡幾次後味道更加非常甘醇。再喝了幾口,目光落回到命書上,里面所示的是商祺帝都一大戶人家三小姐的生平。
說起這張家小姐,閻幽記得自己曾經在人間時還與她見過。很好的一個女子,美麗而善良。卻沒想到這些年里她與一個本在自己命途之外的窮秀才相戀了。家中肯定是不同意的,還要逼她嫁給另一個門當戶對的官家子弟,絕望之下她就和那秀才偷偷見面,然後一起服了毒。
只不過,秀才臨陣退縮了。
閻幽眸光沉了沉,低聲說︰「那男子于這女子而言就是個劫數,原本她在這一世的命途也是不錯的,可惜了。」放下茶杯,往身後的池壁靠了靠,繼續說道︰「她死了,而那男子過不了多久終究就會淡忘她,另娶一妻一妾,生四五個孩子,然後活到六十多歲。」
「若早料到如此,那女子定不會這樣做的吧。」心雪輕嘆一聲。
「誰知道呢。」閻幽轉過臉看向池子里,用手輕輕劃撥水面,心雪看見有模糊的波光映在她俊秀出塵的側臉上,在這有些暗淡的微光里,美得不真實。
「世事無常,舊人轉身相忘,山盟海誓,有時候都只能淪為過眼煙雲。」她輕聲說著,宛若呢喃︰「可就算如此,還是有很多人犯了傻。」
幽藍色的錦鯉探出水面,搖著尾巴張望著池邊兩個女子,好似能听懂她們的對話。那劃撥出層層漣漪的指尖便移過來,輕點在了它額頭的那抹紅色上。
「蘭錦,你說是不是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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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晚煙︰王上,最近好像淨給你吃素了,今晚給你非素菜如何?
閻幽︰(鼻血)——噗!今晚,非素菜,你指的是……
孟晚煙︰拿那條快成精的鯉魚炖湯了喝吧。
錦鯉︰王~~上,你想吃了人家麼,既然如此,人家就把身子給你。請你自由地……
風無涯︰(鼻血)——噗!
池寒︰(冷眼)你噴個什麼勁兒。
蹣跚路過的酒婆︰咳咳,都不懂得純真無邪一些麼,老婆子老了,經受不得這種刺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