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悠悠醒轉的女子,自是小莊。
當時跟季三兒狹路相逢,小莊知他不是好人,暗中提防,然而她畢竟曾是藏于深閨的女子,哪里懂市井間這些令人防不勝防的鬼蜮伎倆,見季三兒出手抖那帕子,雖知不妙,卻也無法如何,到底被他用迷藥弄暈了。
這季三兒是樂水城一個出名的地痞無賴,近來因染上了好賭的惡習,把一副家當輸了精光,周遭能借錢的也都借了個遍,也得罪了個遍,沒有人肯周濟他半分。
季三兒走投無路,滿城里亂竄想要尋個由頭,正好兒遇上小莊。
這買賣人口的勾當,季三兒之前是干過的,但因有個極厲害的人壓制著他,因此已經收手多年,可如今他手上缺錢,又正好看小莊是個難得的絕色,必然會賣個好價錢,因此竟不顧一切,惡向膽邊生。
巷道里小莊那幾句話原本正中季三兒忌諱處,已經震懾住他,讓他不敢輕舉妄動,可俗話說江山易改稟性難移,癮頭犯了,就算是去殺人放火也顧不得,因此竟一發狠動了手。
季三兒地頭又熟,當下七拐八拐避開耳目跟公差,便來到妓~院。
跟娼門有關的,又能好到哪里去,這翠雲閣里的女子,來歷也各有不同,有父母遺棄的孤兒,有打小就給賣過來的,也有公婆不喜休了後無處安身的,更有好些來歷不明……自他鄉流落的,為了安身活命,只能操此營生,這王大娘也不以為意。
季三兒正喜好事在望,沒想先是錢婆來打斷,繼而小莊又醒了過來。
按理說以那迷藥的效力,小莊是不會這麼早醒的,只因季三兒動手時候,小莊見無法逃月兌,便竭力屏住呼吸,當時沒吸入更多藥粉,自然醒得快些。
季三兒見小莊醒了,自不願到手的銀子飛了,當下大喝道︰「這賤~人,胡說什麼!信不信我打你!」
小莊初醒,氣力微弱,見季三兒面目猙獰,卻不閃不躲,神情也依舊淡然,口齒清晰道︰「我說你想逼良為娼,私賣人口。」
季三兒狗急跳牆本十分囂張,被小莊淡淡一句,卻噎了個正著,竟不能發作。
王大娘跟錢婆對視一眼,都覺驚奇,小莊扶著欄桿起身,道︰「按律例,如此罪名得杖責三百流放嶺南……我看你,恐怕三百不到就得氣絕身亡吧。」
季三兒倒吸一口冷氣,趕緊回頭,跟王大娘道︰「這娘們兒失心瘋了,媽媽你以後多調.教就好,之前說好了的銀子……」
錢婆笑道︰「季老三,你還敢惦記,我剛才一路過來,可見到恩公帶人巡街,還說要找你呢。」
季三兒臉色大變,如白日見鬼,回頭看一眼小莊,到底舍不得︰「就算他知道又怎麼?她本就是我從城外買來當婆娘的,難道不能賣?」
王大娘听到此刻,便看小莊︰「娘子,你說你跟老三非親非故,那你是誰家的?听你口音卻不像是本地人?」
小莊道︰「我的確不是本地人士,我是來投親的。」
季三兒哼道︰「別瞎說,我明明看你不認得路也不認得人,必然是來歷不明的,不然,你說你家住哪里,姓甚名誰?」
季三兒人雖壞,卻極狡獪,他混跡市井,見慣百態,自也見過如小莊一般的女子,他知道這種女子只身流落,必然有自身說不出的苦楚,比如被丈夫休了,被公婆打罵,跟情郎私奔……或者其他難以啟齒的遭遇……必然不肯說出自己的出身,以免羞及家人。
他察言觀色,見小莊的模樣舉止,倒像是大戶人家出身……這種女子怎會孤身一人?必然是出了事,也必然更加不敢吐露實情。
季三兒心思齷齪猥瑣,沒想到卻歪打正著。
小莊沒料到他居然敢質問自個兒的出身,在本朝初期,單身女子不可隨意拋頭露面,更忌諱只身穿州過省,不然會被苛以行為不檢罪名,最近幾年才有所放寬……但倘若小莊說不出自己出身,在這舉目無親的地方,季三兒又虎視眈眈,要全身而退恐怕極難。
錢婆跟王鴇兒都看著小莊,季三兒也有些得意洋洋。錢婆問道︰「姑娘,你說來投親,不知你的親人是?」
三人目光注視之中,小莊微微一笑,道︰「說來有日子沒見了,我也不知他人還在不在此地,听家人說他是此地的衙差……」小莊打量了一下三人面色,繼續說道︰「他姓成,名諱……是個‘祥’字。」
話一出口,三人皆驚!季三兒本能地倒退一步,雙眼瞪得如夜貓子︰「你、你……你說什麼!」
錢婆跟王鴇兒也吃驚不小,錢婆問道︰「姑娘,你……你說的是成爺?他跟你有親?」
小莊點頭,季三兒卻大笑起來,指著小莊道︰「可見你在胡說八道,這滿城里誰不知道虎子哥是沒爹娘的,滿城里都沒個他的親戚,怎麼半晌從哪里跳出來個親戚?」
小莊心頭一驚,她之前模模糊糊醒來之時,曾听到王大娘跟季三兒對話,有個「成爺」很是厲害。
方才錢婆說什麼「恩公」帶人巡城……小莊一下便想起在船上跟漁婆的對話,當時漁婆說起此地官差是好人,又有能耐,她便無心多問了幾句,打听了個名姓兒,沒想到竟關鍵時刻派上用場。
小莊是無論如何不能給賣入妓~院的,又不能說出自家來歷,因此便抬出這些人最忌憚的「成爺」。
但小莊猜到成爺必然能鎮住面前惡人,但卻無論如何想不到,這成大爺竟是個孤兒,漁婆也不曾跟她說起過。
若是換了別人,此刻恐怕早就嚇哭。小莊卻偏笑了笑,神情淡定自若,竟讓季三兒笑不下去,問道︰「你笑什麼?」
小莊冷冷覷著他,道︰「我笑你蠢,且目光短淺,誰說沒爹沒娘的孩子就沒有別的親戚了?」
季三兒啞然,嘴唇煽動,想反駁卻又不知怎麼說,又被小莊冷靜中帶著鄙視的口吻懾住,竟叫囂不起來。
錢婆看到這里,便道︰「我瞧這姑娘說的倒有可能是真的,不然她怎麼會知道恩公的名姓呢?我可沒說過。」
季三兒跟王大娘自不知他們兩人說話時候小莊已經听了機巧去,當下王大娘也忐忑︰「季老三,你想死就滾遠點兒,若真是成爺的親戚,你卻把人賣到這里,這不是要連累老娘倒霉嗎?」
季三兒十分狐疑,卻又不敢確定,抬手便來擒小莊︰「好!你跟我來,我帶你去找哥哥對質。」
小莊被他一拉,身子歪了歪,右腿劇痛,當下低呼了聲。
小莊擰眉低頭看去,卻見裙裾已被血染透,傷口自然是不知何時綻裂了,也不知究竟怎麼樣。
王大娘不願理會此事,恨不得他們離開眼不見為淨。錢婆卻道︰「季老三,你急什麼?我也正要去見恩公,不如讓我帶姑娘過去,她的腿受了傷,走動不便,還是叫頂轎子抬了過去。」
季老三一听,甩手道︰「哪里就這麼多事?我沒錢!」
小莊抬頭看他,目光冷靜︰「你若不信我說的,現在去找成大爺過來認人不就行了?」
小莊如此篤定,一來是知道這季老三怕見成祥,二來,若漁婆說的是真,那麼成祥就是個不錯的官差,總不會助紂為虐,因此她底氣十足,並不怕季三兒恐嚇。
季老三本七八分不信,被她如此一說,卻變成四五分,他瞧小莊腿上的傷也走不了多遠,便後退一步,道︰「好!橫豎你在這樂水城里……若是敢扯謊,看我怎麼收拾你!」
季老三銀子拿不到又吃了恐嚇,對小莊發了一番狠後便跑了出去,也不知是不是真的去找成祥。
剩下王大娘看著錢婆,便問︰「妹子,你干啥護著她?你不會真的又想那宗事了吧?」
錢婆將目光從小莊身上移開,嘆了口氣︰「你也知道,這件事若是不了結,我死了也不閉眼的。」
王大娘也跟著嘆氣︰「我也服了你,被罵了那麼多次還不肯罷手,若是我,早撇開了,橫豎人家不肯要,你干嗎總上趕著熱臉去貼冷**?」
錢婆笑道︰「受人恩果千年記,不管恩公要不要,這恩我是一定要報的。」
王大娘無奈︰「是了,現在你已誠心向佛……我可管不了你。」伸手到籃子里拿了個黃瓜,便吃起來。
小莊听兩人說的古怪,便咬牙起身道︰「多謝大娘解圍,我要走了。」
錢婆挽住她的手臂︰「去哪里?你的腿上有傷,老三又不是個善茬,管你是不是真認得成爺,只怕埋伏在外頭也說不定。」
小莊听她話語委婉,仿佛有什麼打算,便問︰「您老……可是有什麼主意?」
錢婆道︰「姑娘,老身想讓你答應我一件事,若是你答應了,不管成與不成,我保你能順順當當出城。」
小莊問道︰「什麼事?」
王大娘在邊兒上吃著黃瓜,便笑。錢婆彎腰看小莊的傷勢,邊道︰「我要你跟我去見一個人……就是方才說過的成爺。」
小莊以為她也是來試探「親戚」之事,便假意道︰「原來是他……這個無妨,我也是會去見他的……」
錢婆見她誤會,便道︰「我不想誆騙你,實話跟你說,我欠成爺一個大恩惠,曾在菩薩跟前發誓要給他找個好妻室,所以想叫你跟成爺見一面……讓他相相……」
真是意外中的意外,小莊張口結舌,表面還算平靜,心中卻有無限的話如江水滔滔涌動。
王大娘眼毒,見她嘴角微微抽搐,便笑道︰「別先一臉見了鬼似的!咱們這樂水總有一多半的姑娘做夢都想嫁過去,在你之前她少說也挑了三五十個出色的黃花兒閨女去相,卻都給成爺罵回來,你是真親戚自然好,你若是假的,入了成爺的眼,卻也是幾世修來的福分,只怕你也照樣兒被罵回來罷了!」
正說到這兒,外間忽地一片騷亂之聲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