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房的丫鬟們看到解廷毓,紛紛退下。解廷毓進了屋,正廳無人,他慢慢拐進里間,見到母親吳夫人坐在炕上,貼身丫鬟綠玉正在打扇子。
吳夫人看了解廷毓一眼,一抬手,綠玉放下扇子,退了出去。
解廷毓上前︰「母親叫我來?」
吳夫人「嗯」了聲︰「你從哪里來?」
解廷毓垂眸︰「才從部里回來。」
吳夫人微微一笑︰「毓哥兒,別糊弄我,你知道我問的不是這個。」
解廷毓沉默了會兒︰「母親想對我說什麼?」
吳夫人道︰「你越來越大了,自有自己的主張,別人的話听不進,我這當娘的說話你也不愛听……」
解廷毓不做聲,吳夫人盯著他一會兒,道︰「你打量著你父親不理會內宅的事兒,所以連我也可以瞞天過海了嗎?」
解廷毓道︰「兒子哪里敢?母親指的是什麼?」
吳夫人眼中掠過一絲惱色︰「你從來都是這個性子,什麼都不肯直說,反倒逼著別人說,既然如此那好,你听清楚了,我指的是秋燕那個賤婢!」
解廷毓不動聲色,道︰「秋燕曾是母親身旁的丫鬟,母親為何竟如此不喜她?」
吳夫人道︰「是我身邊兒的人不錯,我把她撥到你身邊兒去伺候,就是看著她聰明懂事,能照顧人,卻不是叫她去勾引主子亂性胡來的!」
解廷毓听到這里,才抬起頭來,目光依舊平靜︰「母親說什麼,我不懂。」
吳夫人大怒,抬手在桌子上一拍︰「你不知道?你敢跟我說不知道?」
解廷毓見母親高聲,便又低下頭去。吳夫人仔細听了听外頭無人,才將聲音放低,道︰「你當真好大的膽子,當著我的面兒也敢如此嘴硬,既如此,你說,游船那日秋燕是不是也在船上,為何刑部會審的時候,竟沒有她?」
解廷毓眼楮眨了眨,平靜回答︰「母親是不是弄錯了,秋燕不在船上。」
吳夫人一听,氣得臉色發白︰「毓哥兒,為了這個賤婢,你竟然跟我這樣虛與委蛇,死不悔改?」
吳夫人氣惱的聲音發抖,解廷毓听在耳中,嘆了口氣,道︰「兒子不敢,還請母親保重身體。」
吳夫人道︰「之前不管如何,橫豎不曾鬧出事來,如今,出了這種幾乎會禍及滿門的大事,你居然膽敢為了區區一個秋燕在其中弄假?」
解廷毓不語。吳夫人道︰「我知道,我之前曾答應過你,要你收了她為妾,但是錦懿的身份在那里,她雖沒有公主的名餃,卻是不折不扣公主之尊,就算錦懿不在意,太後那邊呢?」
解廷毓靜靜听著,吳夫人道︰「倘若不是刑部主審里有幾位跟你父親有些交情,這一回,別說是一個小丫頭跟幾個下人的命,我們解家……」
吳夫人按捺著心中的憤怒跟震驚,苦口婆心說罷,道︰「雖然此事暫時蒙混過關,可是秋燕留在府中,畢竟是禍患……」
解廷毓抬頭︰「母親想做什麼?」
吳夫人跟他目光相對,道︰「你不須知道,你只要听見了就是。」
解廷毓道︰「此事已經揭過,何況錦懿是怎麼落水的,誰能說得分明,十幾個下人為她送命還不夠嗎?非要做的如此狠絕?」
吳夫人忍無可忍,猛地起身下地,揮手在解廷毓臉上狠狠打落一巴掌︰「你說我狠絕?我若真的狠絕,就不用在此跟你解釋這麼許多,只可惜我說這麼多,你卻仍不知悔悟,可見我是白說!」
吳夫人說著,後退一步,胸口起伏不定,她平息了一下怒火,回頭指著解廷毓,道︰「你給我听好了,這丫頭,我是絕對容不下的,這事由不得你,你答應也是如此,不答應也是如此,不要逼我把此事跟你父親說知!」
解廷毓白皙的臉頰上緩緩浮起幾道紅痕,吳夫人的目光在那上面停留片刻,卻又狠心移開,道︰「出去吧!你若還有一點兒志氣,還當自己是解家的人,那就別再做讓父母寒心之事!」
屋外蟬鳴聲聲傳來,襯得屋內分外寂靜,近乎死寂。解廷毓站在原地,如一尊雕像。
吳夫人以為他走了,回頭來,卻驚見解廷毓跪在地上,吳夫人倒吸一口涼氣︰「你干什麼?」
解廷毓道︰「母親,不管如何,秋燕,不能死。」
吳夫人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解廷毓道︰「我曾答應過要護她平安,母親,我求你,放她一馬,也放兒子這一次,僅此一次,我求你。」
解廷毓說著,雙手貼在地上,俯身便磕頭下去,吳夫人听到很重的「咚」地一聲,本來怒火沖天,聞聲卻驚心動魄,忙將他扯著肩頭一拉,低頭看去,果真見解廷毓額頭磕破,鮮血順著蜿蜒流下,觸目驚心。
吳夫人掩口︰「你、你竟然……你是在威脅娘嗎?」
解廷毓看她一眼,默不做聲地復又俯身,吳夫人大叫一聲,用力將他推往一邊︰「你瘋了不成!」
解廷毓身子歪倒,卻又爬起身來,仍直挺挺地跪著,吳夫人身子抖得如篩籮一般,手指指著解廷毓,嘴唇顫抖,良久之後,才似哭似叫地道︰「好,好,我養的好兒子。」
解廷毓抬眸看她,吳夫人紅著眼,咽氣一般說道︰「我……答應你就是了。」
解廷毓道︰「多謝母親。」
吳夫人癱倒在炕邊上,怒恨交加,啞聲道︰「你給我……你給我滾出去!」
解廷毓緩緩起身,鮮血從他的眉角流下,順著鼻翼一側滴落,有幾絲大概浸入眼楮,讓他有種半邊眼楮全是血紅的錯覺,他看著吳夫人,似想靠前,卻最終沒有上前,只道︰「母親請保重身子。」而後,慢慢地退出門口。
屋內,傳出吳夫人隱忍的哭聲,解廷毓在門口站了一會兒,終究默默地轉過身。
外間的丫鬟見到解廷毓滿臉是血,嚇得色變,驚聲道︰「大少爺……」
解廷毓抬起袖子,擦擦臉,道︰「好生伺候著夫人。」便徑直出門而去。
解廷毓回到屋內,秋燕正在發呆,見他頭臉帶傷,也嚇得不輕,急忙叫丫鬟們取了傷藥來,親自替解廷毓處理妥當。
解廷毓不聲不響,任憑她料理完後,才說道︰「過了今日,你就出府去吧。」
秋燕呆道︰「少爺,你說什麼?」
解廷毓並不看她,只道︰「我會給你一筆銀子,你帶著遠走高飛,再也不要回京。」
秋燕這才回味過來︰「為什麼?難道、難道是夫人的主意?你頭上的傷……」
解廷毓道︰「不是夫人的主意,是我的主意,你收拾收拾……」
秋燕看了他一會兒,叫道︰「不,我不去!毓哥兒,我不想離開府里,不想離開你……我是要伺候你一輩子的!」
解廷毓眼珠轉動,看向秋燕︰「怎麼伺候?你年紀也漸大了,留在這里終究不是長久打算,何況,你以為莊錦懿不在了,我就可以另行娶妻,或許,可以納你為妾?」
解廷毓的聲音極冷,竟無絲毫情緒,秋燕心涼,吶吶地說道︰「我、我沒那麼想過……」
解廷毓淡淡道︰「沒想過最好!你退下吧,下午外頭會有人來領你。」
秋燕倒退一步︰「你竟已經吩咐好了?真的,要趕我走?」
解廷毓冷冷不語,秋燕看著他冷絕的表情,猛地張手,竟將他從後面抱住,道︰「我不走,死也不走,我說過要伺候毓哥兒一輩子的!你若要趕我走,除非我死!」
解廷毓沒想到她竟敢如此,正欲掙開,外頭有個小丫頭捧著茶剛進門,一眼看到這情形,慌得大叫了聲,茶盞飛了出來,跌在地上,茶水跟瓷片四濺。
那小丫頭慌得不敢動,忙跪地求饒。解廷毓將也驚呆了的秋燕推開,走到小丫頭跟前,問道︰「你怕什麼?」
小丫頭道︰「奴婢、奴婢……」害怕的竟語無倫次。
解廷毓微微一笑,露出森白的牙齒,原本明俊的臉竟有幾分陰郁,秋燕在旁邊看著,莫名有些心慌,按著心頭的不安,道︰「翠雲……你毛手毛腳地,惹少爺不高興了,還不出去!」
解廷毓點點頭,望著跪地的丫頭︰「原來你叫翠雲,那你認得翠玲嗎?」
翠雲听他語氣緩和,稍微鎮定下來︰「回少爺,認得……翠玲姐姐之前教導過奴婢。」
秋燕心中那股子慌張卻越發涌動下來,剛要叫她趕緊出去,解廷毓道︰「你們如此熟絡,那真是極好的……」說到「極好」兩字,解廷毓探手,在翠雲脖子上輕輕握住,秋燕只听到輕微地「 嚓」一聲,翠雲一聲不響,頭一歪倒地。
秋燕睜大眼楮,想叫,卻又叫不出聲,只覺得眼前所見,如同幻覺,她踉蹌往前,想看看翠雲如何了,手腕一疼,人卻給解廷毓拉住。
秋燕身不由己地看向解廷毓︰「少爺……」
解廷毓道︰「看到了麼?我不是昨日那個懦弱無能的小少爺了,不想跟她一個下場的話,就按照我方才所說,滾出府去!」
他渾身散發著森冷懾人的煞氣,秋燕想搖頭,卻無法動彈,解廷毓望著她,道︰「你本不用看到我這一面的,所以……別再逼我了。」
他松開手,走到桌邊,把插花的玉瓶擎了,里頭盛放著的月季拔出扔掉,將水倒出來,洗手。
秋燕委頓在地,望見了躺在身旁不遠的翠雲,小丫頭歪躺在地上,仿佛睡著一樣︰翠雲本來不該死的,是她覺得解廷毓回來後要喝口茶,才特意吩咐她送來。
——一盞茶,換一條命。
解廷毓洗了手,掏出帕子擦干淨,卻听得身後秋燕道︰「少爺容不得我,那就也殺了我好了。」
解廷毓身子一僵,極慢地轉身。
秋燕笑了笑,道︰「少爺你忘了麼,我可是知道你跟少夫人秘密的人,你就這樣讓我出去,可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