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廷毓從很遠就看到這邊兒的幾人,其中一個尤其打眼,雖然穿著最低等的僕人服,跟小廝們坐在一塊兒,但那笑容自在痛快,仿佛身著龍袍而坐擁天下。
解廷毓不明,似他這般千金之子,鎮日憂國憂民,卻幾乎要不知笑為何物了,解廷毓望著那十分開懷的人,太陽底下,有些悵然若失。
眾目睽睽之下,解廷毓指著成祥,掌心向上,勾了勾手指。
成祥身畔的小廝們盡數愕然,不知發生何事,成祥才進府幾日而已,莫非主子就認得他了?總不成是不知哪兒得罪了主子吧?
小廝們便看成祥,猛子瞅了瞅,便拉扯成祥衣袖︰「哥哥,三百文……」
「去去!」成祥把小女乃狗兒也遞給猛子,起身去見解廷毓。
成祥連跑帶跳,頃刻功夫到了廊下︰「少卿大人,您有何吩咐啊?」
解廷毓見他步履輕盈,動作敏捷,如一陣風似的停在自己跟前,卻臉不紅氣不喘,不由一笑︰「你果然是練過武功的啊。」
成祥揚首︰「那是當然,哪能跟您扯謊呢!怎麼了,少卿大人是不是還想吃玫瑰松子糕啊?」
解廷毓咳嗽了聲︰「哦,你還有嗎?」
成祥道︰「沒了,那買糕點的三百文還是借丫鬟姐姐的呢。」
解廷毓听出幾分言外之意,斜睨他︰「你是在跟我要債嗎?」
成祥笑道︰「那哪里敢呢?」
解廷毓哼了聲,道︰「上回吃的不錯,也罷,你再給我買一份兒吧。三百文是嗎?加上上回的,是六百文了。」
成祥正色道︰「那個不對,應該是八百文。」
解廷毓不明所以︰「為何多了二百文,你不會是想要跑腿的錢罷。」
成祥道︰「瞧您說的,只不過這兩天人家漲價了,原先賣三百文,如今五百文,所以加上之前的,自然就是八百文。」
解廷毓噗嗤一笑,卻又哼道︰「市儈,罷了,給你一兩銀子吧。」
成祥大喜︰「多謝少卿大人!」當機立斷地伸出手來,手心向上等著要錢。
解廷毓沒想到他這方面兒卻也是迅速如風,無奈,掏出錢袋來,捻了兩塊銀子,稍微掂量,把其中略小的給了成祥。
解廷毓見成祥一臉喜悅,心知這種喜悅他也有份兒,畢竟銀子是他大方給的,他心頭一動,便道︰「你這會兒沒事兒吧?」
成祥把銀子小心收起來,道︰「沒事兒啊,剛喂完狗。」
解廷毓道︰「我這會兒要出去一趟,慣常跟著我的常貴偏有事,你就隨我走一遭吧。」
成祥笑道︰「那敢情好,少卿大人要去哪?」
解廷毓道︰「先不必問,跟我走吧。」
成祥痛快地答應了聲,跟在解廷毓身後往外而去,出了門,有小廝牽了馬來,解廷毓翻身上馬,成祥見後面空著一匹,自也跟著上了。
解廷毓打馬往前而行,成祥趕著馬奔過去,探頭問道︰「少卿大人,咱們都出門兒了,你該跟我說要去哪了吧?」
解廷毓掃他一眼︰「去酒樓。」
成祥一听,喜道︰「那太好了,我好久沒吃過酒樓了,嘴里淡出鳥。」
解廷毓雙眼上翻,卻也沒說什麼。
也不多時候,就到了東坊街的酒樓,這兒雖不如第一樓那樣視野開闊名氣大,卻也算是個雅致幽靜的地方,小二出來,把馬兒接了過去,也都認得解廷毓,滿臉堆笑把人請了進去。
解廷毓目不斜視,往二樓去,成祥身後跟著,見他是個熟門熟路地,上了二樓,又見許多雅間兒,成祥忽然想︰「弄得這樣隱秘,不會是來喝花酒的吧?」想到這里,又暗中慶幸解廷毓沒帶著他直接去青/樓。
果真到了一間房外頭,小二叩門,道︰「兩位爺,你們等的客人來了。」輕輕一下把門推開,並不進門,就對解廷毓行了個禮,退下了。
解廷毓負手邁步入內,成祥亦步亦趨跟在後面,進了門,就見里頭有一張八角圓桌,桌上琳瑯滿目地都是菜,桌邊兒站著的,是兩名青年男子,一個富態白臉,一個圓紅臉兒,白臉兒的比紅臉兒的矮胖些。兩人身後各自站著一名隨從。
兩人見解廷毓來到,便不約而同笑著起身,招呼道︰「廷毓,你可來了,這兒等了半天了。」
解廷毓道︰「不是約好了未時三刻麼?我並未遲到。」
那白臉兒的笑道︰「是是,是哥哥們太心急了,就先來了。來來,快坐。」
成祥听了,便又打量兩人,這才知道這兩個是解廷毓的親戚。
解廷毓落了座,成祥站在他身後,暗中嘆了口氣,羨慕地看著那一桌酒席,心想自己是沒份兒了。
三人落座之後,紅臉兒便道︰「廷毓,你瞧,平日里哥哥們也沒央過你辦什麼事兒,這一次,委實是沒有法子,對頭又是個無賴,竟誠心把案子送到你們大理寺去,擺明是要給咱們好看,廷毓,這你可不能不管啊,畢竟咱們才是一家人。」
解廷毓道︰「那案子我瞧過一眼,但是正卿大人說,因我跟兩位哥哥是親戚,故而叫我避嫌,不讓我管,因此我也是沒辦法的。」
白臉跟紅臉對視一眼,白臉兒的略微高聲︰「廷毓,你怎能說不管?若是我們兩個被告倒了,你臉上難道有光?咱們可是親親的堂兄弟。」
解廷毓轉頭看他︰「我自然知道,人情如水,怎奈王法似鐵,我相信兩位哥哥一身清白,不至于做違法亂紀之事,大理寺也自會秉公處理,何必憂心若此?」
成祥這幾日在府中,約略把解府的情形模了個遍,知道解廷毓同族中是有兩位堂兄弟,一名解強,一名解義,其實是跟解廷毓不怎麼對付的……
如今听到這里,便知道必然是此兩人,看兩人面相,白臉兒的年紀稍微大點,自是解強,紅臉的便必是解義了。
解廷毓面色淡然說完,解強氣的色變,解義冷笑道︰「廷毓你這是什麼意思,是想撇清干淨麼?」
解廷毓道︰「哥哥,yin/人/妻子之事,又無我摻雜在內,我為何要撇清?」
解義勃然色變,拍桌叫道︰「解廷毓!」
解強忙按住他的手臂︰「休要發怒!」轉頭對解廷毓道︰「你二哥也是被人設計陷害,是那女子先勾引他的……這是仙人跳!他們擺明是要讓咱們家身敗名裂……」
解廷毓道︰「我私自出來跟你們談論此事,已是逾矩了的,有關詳情,不如上堂時候跟正卿及各位審官說,我仍是那句話,清者自清。兩位哥哥,言盡于此,我告辭了。」
解廷毓站起身來,剛要再轉身,解義跳起來,指著他道︰「好一個清者自清,你當你做的那些事兒沒人知道?你家里那幾個丫鬟怎麼死的,你跟秋燕是怎麼回事,懿公主為何不明不白落水,你忘了你前些日子還進出刑部關押大牢?你自個兒身上不干淨,還敢說別人!我告訴你,你別惹怒了我,惹急了,我把你們那府里的丑事都說出來!」
解廷毓聞言,便轉回頭去︰「與其說我跟秋燕是怎麼回事兒,倒不如問問你們兩人與她是怎麼回事兒,至于其他,刑部都判我清白,懿公主也好端端在我府里,你們要怎麼鬧,且來試試,我到想要看看!」
解義氣得臉色更紅,便欲沖上前來,解強死死拉住他,便問解廷毓道︰「廷毓,你莫非還記恨當年我們戲弄你那丫頭的事兒?這麼多年,你可也夠長情的了,听聞你一直想收她入房,礙于懿公主顏面才遲遲不曾?如今那丫頭死了,你是想來替她報復我們嗎?」
解廷毓听了,忽地哈哈笑了兩聲,雙眸清冷,如電如冰望著兩人,道︰「兩位哥哥覺得呢?」
解廷毓的聲音有些陰測測地,神情也十分詭異,竟看得解強解義兩人心頭齊齊一顫,一時無法做聲。
解廷毓看著兩人,復又仰頭一笑,打開門,邁步出外去了。
成祥正听得如痴如醉,意猶未盡,見解廷毓離開,他猶豫了會兒,看著那滿桌子的菜,自然知道這兩位是絕對沒心情再吃的了。
成祥想了想,上前來飛快地撕了條肥雞腿,笑道︰「你們慢用,慢用!」便退出門去。
身後屋內,解強解義面面相覷,解強道︰「阿義,剛才他是什麼意思?」
解義心思復雜,方才一時氣急,此刻鎮定下來,道︰「哥哥,我一直覺得,為什麼那娘們兒家里竟敢有膽量告我通/奸,我們明明給了大筆銀子,他們還是把事兒捅出來了,你瞧方才他那神情,莫非……」
解強氣急敗壞,道︰「他真的是給那臭丫頭報仇嗎?」
解義雙眼發紅,氣極之余,目露凶光道︰「听聞為了懿公主,他連皇上都敢頂撞,你說他敢不敢這般對我們?」
解強道︰「這個混賬東西!此事我要向四叔問個明白!如果真的這般,族中也饒不了他!」
解義道︰「他既然敢如此,必然留不下容我們抓住的把柄……好個陰毒的小子……為了個臭丫頭,竟然連手足之誼都不顧了,既然如此,他無情,我們便無義……」
成祥咬了一口雞腿,果真外酥里女敕,極其可口,口水刷地涌出來。路過櫃台之時,便跟掌櫃要了個紙包,把雞腿包起來,放進懷里。
解廷毓已經翻身上馬,成祥咽下那口雞肉,含含糊糊叫道︰「大人等等我!」也隨之翻身上馬。
解廷毓頭前而行,成祥打馬追上,便問︰「大人,那剛才是怎麼回事兒啊,好端端一桌子酒菜,還沒吃呢,好歹你吃兩口再說,也不至于咱們空來一趟?」
解廷毓唇角帶著一抹冷笑,也不搭腔。
成祥便問︰「那兩位是您堂兄弟?那可真不怎麼地,我讀書雖則少,卻也明白他們那樣是不對的,怎麼听來听去,是逼你跟他們同流合污呢,大人,你干得好!」
解廷毓听到這里,便轉頭看他︰「是嗎,你居然听懂我們說什麼了?」
成祥道︰「雖不是十分懂,五六分懂就夠了。」
解廷毓道︰「這兩人,仗著解家出身,在外為非作歹,還當做的隱秘,旁人不知……這次他們引誘了一名官家婦人,又給那小官許多金銀,不許張揚……那小官為他們權勢所逼,又被金銀利誘,竟默許了他們所為……那婦人有個七八歲的小兒,有一次……被解義失手推下,跌斷雙腿,才事發了……」
成祥听得毛骨悚然︰「這都是真的啊?」
解廷毓道︰「千真萬確。」
成祥嘖嘖道︰「這兩個畜/生,那還有臉來求你幫忙?……對了,他們還說什麼秋燕,懿公主的,那又是怎麼回事兒啊?」
解廷毓听了,臉色越發陰沉,不再做聲。
成祥瞅了瞅他,便沒繼續問,兩人騎馬順路而行,正快要回到解府的那條街上,迎面卻來了一人,同樣是騎馬,玉面神飛,青年武官,十分得意。
這人先看見解廷毓,面色還是正常,不料眼皮微微跳動,目光一轉,就瞧見解廷毓身旁的成祥,四目相對,這人身子巨顫,差點兒從馬背上滾落下來。
馬兒很快接近,解廷毓發現對面來人,臉色發白,都是同朝為官,來人身份又特殊,自然不能不理,解廷毓緩緩駐馬︰「溫大人。」
溫風至看看解廷毓︰「解少卿。下官有禮了。」眼皮一抬,卻是看向成祥。
解廷毓道︰「溫大人去往何處?」
溫風至道︰「有件公務,去吏部交涉。解大人呢?」
解廷毓道︰「有件私事。」
溫風至點點頭,狐疑不定地看向成祥,成祥道︰「小人見過溫大人。」
溫風至眼神里飛出刀子,不理成祥,便對解廷毓道︰「解少卿,既然如此,改日再敘。」
解廷毓淡聲道︰「溫大人請。」
兩人彬彬有禮地互相告別,溫風至打馬往前,跟成祥錯身的功夫,咬牙切齒低聲道︰「休要亂來!」
成祥嘿嘿一笑。
解廷毓回頭目送溫風至離開,又看成祥一眼,道︰「這位溫大人似有點失魂落魄。」
成祥道︰「我瞧著也是,那張臉白的跟鬼似的。」
解廷毓道︰「不可如此非議朝中官員。」
成祥便道︰「我瞧著少卿臉色比他就好的多,白里透紅。」
解廷毓用力咳嗽了聲︰「阿諛奉承也是不必了!」
兩人回了府中,成祥跟著解廷毓一路望內,解廷毓懷著心事,竟沒察覺,任由成祥跟著進了內宅,越發往內……
路上也遇見些內宅的丫鬟僕人,見了他身著下等僕人衣裳,都覺詫異,但看他緊跟解廷毓身邊兒,卻都以為是解廷毓默許的,因此竟無人攔阻!
一直將進了大房,解廷毓才察覺異樣,停了步子,徐徐轉頭看去,正對上成祥嘿嘿笑的臉,兩個酒窩跟眼珠差不多大了。
解廷毓皺著眉︰「你跟進來干什麼?」
成祥無辜道︰「少卿你沒讓我離開啊,你叫我跟著不是還有事兒嗎?」
尋常跟隨的僕人小廝,一般是進了府後,進了二重門自然就停下了,沒有格外叫主人說一聲兒的。
解廷毓看著成祥,眨了眨眼道︰「罷了,你原路出去吧!切記的不要亂走。」
成祥道︰「少卿沒事兒吩咐我了啊?」
解廷毓挑眉看他︰「怎麼,你很喜歡跟著我麼?」忽然間瞟見他胸前鼓鼓囊囊的,便問道︰「里頭是什麼?」
成祥道︰「沒什麼!」
解廷毓道︰「我看看。」
成祥想到上回那一包被順走的玫瑰松子糕,這次堅決不從︰「真沒什麼好看的……無非就是一條雞腿,您總不會連這個也愛吃吧?」
解廷毓喝道︰「憊懶!你哪來的雞腿!」忽然想到他出府的時候還沒這樣兒……只跟著去過酒樓,那這雞腿的來歷自然也明白了,解廷毓咬了咬牙,道︰「罷了,出去吧!」
成祥見他不曾擄走雞腿,便舉手投降狀,躬身行禮︰「小人遵命!」
解廷毓憤憤看他一眼,轉身入內,成祥捂著雞腿︰「好險……」站在門口,左顧右盼,他當然知道哪條才是「原路返回」,但偏偏不選,往旁側看了眼,便順著牆根兒走開了去。
成祥才走了十幾步,就听到腳步聲傳來,他忙停下步子貼在牆邊,就听見有人道︰「少夫人也有些古怪,大公子不回來,她便只在屋里,大公子才回來,她就想出來透氣兒了。」
另一個道︰「你作死,敢說懿公主的不是?嫌這屋里死的人不夠多?」
成祥听著,沒來由地緊張起來,听那腳步聲遠去了,他才又拔腿往前走,不知不覺,竟到了大宅的後院中,周圍樹木環繞,景色幽靜,成祥從沒來過此處,徹底地有些迷路,正要隨意選個方向,卻听得前方有人道︰「少夫人留神,這邊兒偏陰地滑。」
成祥忙縮身藏在樹木之中,豎起耳朵細听,卻再也無聲。
只有那丫鬟道︰「這亭子里倒陰涼,前頭是小團湖,風也清爽,少夫人不如在這兒落腳,看看荷花。」
成祥忽地覺得臉頰癢癢,伸手模了模,卻見是一只小蜘蛛,吊著線蕩在半空,似知道不妥,正匆忙逃走。
成祥便笑︰「幸好是你,如果是蚊子,老子一掌拍死啦!」
正低笑之間,卻听那邊有個聲音,輕輕道︰「我怕仍有蚊蟲,你去把六草無極膏拿來。」
成祥听了這個聲音,眼前黑了黑,而後仿佛有萬千煙火齊齊炸開,震得他整個人從頭發絲到腳趾頭,盡都麻了。
成祥無法呼吸,雙手胡亂在地上抓了幾把,心中有個聲音迫不及待地沖向唇邊︰「小莊!」他猛地站起身來,卻因為起的太快,或者心潮涌動,以至眼前一團漆黑,漆黑中,又有無數小小金星亂舞。
作者有話要說︰第二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