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道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監。
就在世人們為藏澈從「京盛堂」出走,所引起的軒然大波而沸騰討論時,身為「京盛堂」東家的雷宸飛,以及被人們視為「京盛堂」繼承者的雷舒眉,父女兩人卻一派輕松,仿佛世人們關注的事情與他們一點關系也沒有。
午後的陽光,暖而明亮。
前一段時日因為「金陵」之行,父女兩人許久沒有一起出門散心,今天,雷舒眉為爹親推著車輪椅,相伴來到她的印書鋪子。
鋪子佔地不算大,三進深,六間寬,堂前的小院栽著幾株丹桂樹,只是未逢開花的季節,桂樹只是一蓬又一蓬的綠油樹葉,倒也教人覺得春意盎然。
院里的另一畔,則是以上好的木頭,養著已經開花的幽蘭,因為有蘭花又有桂樹,所以雷舒眉將她這書鋪稱為「蘭桂堂」。
「幾個月沒來,眉兒,你這間鋪子倒是越來越有規模了。」雷宸飛微笑,看著人手比以往多了不少,有人排字,有人調松脂灰料,因為印書時需要加熱銅板,所以屋子里的溫度比屋外暖些,不過因為通風良好,感覺不至于炎熱。
雷舒眉笑聳了聳縴肩,隨手從一名師傅的手里取餅剛印好的字紙,交到爹親的手里,嬌女敕的嗓音里不無一點驕傲。
「一開始辦這間鋪子,不過是想要為自個兒印小說,可是,我一年能寫幾本書呢?鋪子辦了,師傅也請了,一些生財的家伙也都置了,我好歹是爹的女兒,哪有可能就這麼讓這鋪子空著做賠錢生意呢?所以開始讓人去搜羅一些好作品回來,剛開始不過一本兩本,可是口碑做出去之後,後來就是一些文人墨客主動找上門要跟鋪子合作,好些都是京城里馳名的大文豪,要我們替他們印字帖呢!不過,能蒙他們賞識,我和師傅們都下了不少功夫,爹瞧瞧,能不能瞧出這紙上的字,看起來跟坊間的書本有什麼不一樣的地方?」
「如果爹說看不出來呢?」雷宸飛看著手里的紙張,確實紙白墨瑩,要說他看不出特殊之處,肯定要眛著良心,但他看見女兒一臉興致勃勃,等著他夸獎的表情,故意揚唇笑笑,裝作胡涂不懂。
雷舒眉瞋了親爹一眼,一副「哪有可能看不出來?」的表情,饒是知道親爹是故意逗她玩,但她還是好認真地應對,讓人取餅一本她先前趕在元宵所印的武俠小說,交到雷宸飛手里,說道︰「一張看不出來,一整本書應該就可以看出來了,爹你再看看,這書本里的字的墨色,是不是比坊間的書墨色還足呢?這書里每個字的一筆一畫,都能印得完整無缺,爹以為要做到這種程度,容易嗎?」
「容不容易,爹不管,爹比較想知道,這是如何辦到的?」
雷宸飛的骨子里流著的是天生商人的血液,說他是市儈也好,說是汲汲營利也罷,對他們這種人而言,這天底下沒有不能拿來賺錢的生意,只是要比他人更早一步懂得經營其中的巧妙。
雷舒眉好開心地笑了,從來她與她家親爹就是知己,跟彼此說話從來就不必多費功夫,一點就通。
她讓人取來了幾個活字板,有銅版,木版,以及錫版,順便也差人搬來了張圓凳,在爹親身邊坐下來,開始解釋起個中的奧妙。
小半個時辰的功夫,父女兩人親熱地湊在一塊兒,雷舒眉好仔細地說著幾個字板的不同,說起她一直對成果都不滿意,卻又不滿必須用朝鮮人所做的銅字,就算他們的印刷技術確實十分出色,但她偏就不信邪。
果然,後來讓她覓到一位制板的師父,不止是燒字的技術獨到,因為這人酷愛搜集古書名畫,長年的研究之下,讓這位師傅做出來的字體十分優美,有些文人送過來請他們幫忙印刷的字帖,這位師傅也總是能夠很快捉住其筆韻。
過程中,雷宸飛只是問了幾句話,大多數時候,都是一臉溺愛地看著女兒好開心地敘述,她是如何讓朝鮮的制字板匠人反過來想要討教,直到最後,見她一臉等著他稱贊的表情,他才點點頭,表示認同。
「听你這麼一說,爹看著你這書,確實覺得十分不同。」雷宸飛翻看著手里的武俠小說,先是不斷「嗯嗯」的點頭,然後微笑抬眸,「這書好紙好墨,看起來成品確實不錯,不過,眉兒,你跟爹說說,這批書賣完了,能實賺多少銀兩?」
問話時,雷宸飛的面色嚴肅,實則眼里隱含著笑意,看著女兒在听到這個問題時,嬌顏掠過一絲答不上來的難色。
雷舒眉干笑了幾聲,想她怎麼可以告訴她爹,說她寫的書,其實是這印書鋪所有商品里最不賺錢的呢?
她說不出來,再怎麼厚臉皮,也丟不起這個臉。
雷舒眉輕呵了聲,別開了美目,顧左右而言他道︰「爹,我說這人生啊,錢並非萬能,是不?小本生意,就小賺一點,爹總不能期待賣個武俠小說,能夠跟爹一樣隨便做個生意都日進斗金吧!」
「是嗎?」雷宸飛不置可否,笑了起來,听女兒頗心虛地輕「嗯」了聲,就權作對他的回答,讓他不由得笑得更樂了,想這妮子從小任意妄為到大,能夠讓她露出如此逃避心虛的表情,機會不多見呢!
「是啦是啦!肯定是,絕對是。」雷舒眉飛快抄走親爹手里的武俠小說,隨手從一旁抄過一本土黃封皮的冊子取代作數。
「哈哈哈……」雷宸飛被女兒的反應給逗得更樂了,渾厚的笑聲引起了一旁做事伙計們的注意,他們忍不住偷瞄了幾眼,從來都听說這位「京盛堂」的東家不苟言笑,沒料想他在女兒面前,竟是無比的親切,任誰都可以看得出來,雷大當家極疼愛他的女兒。
他一邊笑著,一邊漫不經心地翻著女兒交到他手里的書,半晌,厚實的笑聲漸歇,深邃的眼里多了幾分興味。
「這種書也能印來賣錢?」
雷舒眉朝著爹親俏皮地皺了皺鼻子,笑哼道︰「爹,你別看不起它,這套書賣得可好了!至少比我寫的武俠小說多賣十倍百倍,印一批出來不到幾天功夫,幾百本就賣完了,我鋪子里的伙計說,我們干脆一次印蚌幾千本堆放起來,反正賣得那麼好,庫存不怕賣不完。」
「那你為什麼不照著他們的建議做呢?」
「這本書里的內容扯淡呀!」
雷舒眉從爹親手里接過土黃色冊子,無論她翻過幾次,總是在看著時還是一臉不以為然,又道︰「說這書像黃歷,它也不是黃歷,雖然記得倒是很詳細,我知道婚喪嫁娶需要看日子,可是,在這本書里,上官赴任看日子,入學求師也要看日子,就連洗頭沐浴,女子要穿耳,也要看日子,幾幾乎乎能想出來的事,在這書里都有宜或不宜的日子,說起來,光是我天天沐浴,每二日洗一次頭,在這本書里就已經不知道犯多少忌諱了,可是奇了,這本書就是賣得特別好,寫這本書的人,根本就是拿著黃歷半抄半編,但是大家看了都說神準,如今半個京城的人手里都持一本,我就不信個個都準?我也不信,這天底下,就真的有那麼多踫上死耗子的瞎貓?」
「爹想,奇的不是這本書,是寫這本書的人,在爹看來,他在這書里,許多說法都是模稜兩可的,眉兒,這世上有太多事情,樣樣較真,只出一點錯處,那一點錯處便顯而易見,但是,如果樣樣都是虛偽不實,就只讓人看見唯一真實的地方,那人們就會以為其他的也都一樣是真的,是可以相信的。」
雷宸飛合上手里的書本,對著微微蹙眉,似有遲疑的女兒,又笑說道︰「這天底下,從來大多數人就只看表面,很多人也只能看見表面,大多數時候只是盲目跟從別人,所以眉兒,你覺得這本書的內容扯淡,就算這本書的內容確滿是荒唐言,也別以為所有人眼里所見與你相同,不是每個人看事情都會想要追究真相,做生意也是如此,除了門面排場,還有店家對自己商品的自信,你一口咬定,再加上勢比人強,到時候,就算他人要疑你,還要掂量自己的分量是否足夠之後,才敢與你叫板。」
「爹,你和李大掌櫃都是這麼教澈舅舅的?」雷舒眉決定以後見到她可憐的澈舅舅,要對他好一點。
「不,瑤官不需要我教,你舅舅的心思不比爹淺,我不擔心他。」
饒是此時此刻,雷宸飛在談論這個抄「京盛堂」的底,背叛出走的妻舅時,語氣依然淡然平靜。
「那你就擔心我?」她好受傷地低叫道。
雷宸飛搖頭,笑道︰「我也不擔心你,只是爹一直將你護得太好,你這一生至此,還未吃過什麼慘痛的苦頭,饒是你那些武功高強的友人們……眉兒啊!你以為爹不過問你那間鏢局的事,就當作爹什麼都不知道嗎?我知道,無論這些人有多凶神惡煞、武功高強,到了你的面前,向來就只有你欺壓他們的份兒,爹怕你一帆風順,太輕心大意。」
「欺壓?我哪有那麼蠻橫不講理,我才沒有。」
雷舒眉完全是故意搞錯重點,不服氣地咕噥,一臉要哭不哭,音量弱弱的,一副「既然父親大人示下,女兒也只能乖乖模鼻子給認了」的委屈表情。
雷宸飛看她那模樣,只能沒轍地又氣又笑起來,明明是酷似親娘的嬌柔模樣,但一雙晶亮美眸里盡現古靈精怪的神韻,天生的精明盡得他真傳,讓他一腔的疼愛,就像是從心里涌出來般,源源不絕,怕是要至死方休。
饒是人家常說,兒女都是前世來討債的冤家,他也樂得償還,哪怕是連本帶利,饒是足額的高價利水,他也都會給得毫不手軟。
雷舒眉看她爹沒有繼續訓話的打算,嘻的一聲「破涕為笑」,嬌女敕女敕的臉蛋又是一副眉開眼笑的模樣,把話題給從自個兒身上挪開,說道︰「其實我知道,爹剛才說必要一口咬定的道理,就跟做個腥掛子一樣。」
「腥掛子?」雷宸飛笑嘆了口氣,「眉兒,用普通人說的普通話,你那些什麼江湖術語的,別說來讓爹猜,爹猜不著,也不想猜。」
雷舒眉站起身,繞到雷宸飛背後,笑嘻嘻地從後面圈抱住親爹的頸項,白女敕的嬌顏擱上那厚實的肩膀,滿是甜蜜奉承地說道︰「我家爹見多識廣,這區區小事不知道也沒關系,一點也不損我家親爹的英明神武,我還是會像以前一樣崇拜爹爹的,請您放心。」
雷舒眉側過美眸,看見親爹一臉好氣又沒轍的疼愛笑容,她也開心地咧笑,把腦袋靠上親爹的臉龐,又道︰
「其實,在江湖上稱人作腥掛子,不無幾分貶意,一般江湖賣藝的人,大多都有幾分真本事,總能一再吊人胃口,讓人看藝給賞銀,或者是賞臉買他的東西,過程中,他們會故作玄虛,總說後面還有精彩的,若最後真的有些真本事,可以教人盡興而歸的,叫做尖掛子,可是如果只是吊足胃口,其實根本後面沒戲,錢到手了就收拾走人,那就是腥掛子,在江湖上,大伙兒是要瞧不起這種人的,可是,以做生意的手段來說,能把人唬到最後一刻,讓人不疑,就是高招,饒是欺騙,或是草草收場,總之,效果有了,錢財也得了,銀貨兩訖之後,誰能拿這騙人的家伙奈何呢?爹說,是不是這道理?」
「七八分相似,不過我說的是過程,你說的是結果。」
但無論是過程或結果,以他們父女兩人的聰明才智,絕對讓自個兒有一身真本事,而不只是唬人的騙子,與其說她附和他的道理,不如說她是舉一反三,雷宸飛抬起大掌,笑著拍拍女兒靠著他的柔軟臉頰。
「不過,眉兒,爹看你這些伙計都只忙著印一些也不知道是誰寫的閑書,好像從元宵之後,就不見你出新的武俠小說了?」
「有點懶。」雷舒眉圈著親爹脖子的一雙縴臂緊了緊,悶悶地說道︰「反正爹也不是我的忠實讀者,我寫的武俠小說,爹也都只是隨便看看,出不出新的書,有差別嗎?」
「誰說爹都只是隨便看看?」雷宸飛失笑,想為自己喊冤,卻看女兒別開了美眸,抿起女敕唇,就像是有一肚子委屈心思,卻想強忍住一樣,他打量了那張表情半晌,才緩慢啟唇,渾厚的嗓音里帶著一絲故作神秘的笑意,道︰「怎麼不說話了?你沒有什麼話想跟爹說了嗎?那……爹想知道,你要不要跟爹說說,說你喜歡上的那名男子,爹听說,他的名字叫做問驚鴻?」
雷宸飛先前知情卻不提,是想等女兒準備好了再告訴他,只是,這次她與瑤官從「金陵」回來之後,越來越悶悶不樂的樣子,就連喜歡的武俠小說都沒心思動筆了,他想自己不能再坐視不管。
雷宸飛說完之後,以為會看見女兒訝異或是慌張的表情,卻不料,只是听到他說出「問驚鴻」三個字,那張俏臉就紅得像是要滴血似的。
與她二十余載的父女相處時光,這卻是他第一次看見女兒如此羞怯的嬌態,他看得出來,她是真的很喜歡那位問家少爺,此情此景,教雷宸飛一則以喜,一則以憂,忍不住苦笑,半幽半沉的,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