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日子,佟妍就這麼被當成餌食、幌子,好生的養在仲燁的觀蓮居,原先對她甚是惡劣娼狂的奴僕下人,雖然仍是一派鄙夷輕賤,到底也不敢做得太過分。
仲燁雖未明著將她收房,可經由那些丫鬟婆子之口,王府里上下眾人心知肚明,佟妍夜夜與仲燁同床共枕,還是那唯一上過世子爺床榻的女子,就連那先前被撥到世子爺房里的洛荷,世子爺也從未踫過半次,可見此女在世子爺心中自有一番分量,眾人自然多了幾分顧忌。
那湍王妃心中雖是甚惱,卻怕又惹得兒子不快,便也憋著不敢發難,只暗中發話下去,讓那些嬤嬤每日親自盯著佟妍喝下避孕湯藥,以杜絕湍王府里出了雜生子的丑事。
紛擾表面上看似沉靜了下去,日子也著實過得安逸太平,仲燁極有耐性的等著那妖物現身,一邊分神處理著近日來發生于臨川新城里的樁樁命案。
眼下已來到漢人所謂的鬼門關,晨起醒來,仲燁便聞見了燒紙錢的氣味兒,他皺起了眉,心中頓生煩躁。「這個疤……是不是又變大了?」
從羞窘到局促忐忑,夜夜與仲燁同榻而眠,日日幫他擦身,佟妍多少已習慣了他光luo著上身的模樣,膽量也越發養得大了,也敢直視他的胸膛。
仲燁本是皺眉斂眸,欲壓下心底那份不明的煩亂,听見那軟糯的甜嗓,眉間的褶痕微淡,睜開眼順著她憂心注視的那方睞去。
心窩處的傷疤,本是猙獰的淡紫,近日來卻逐漸起了變化,色澤漸漸褪去,轉為淡粉,那新生的突起肉疤,似也逐漸擴散開來,成了足有半個巴掌大的半圓形。
「要找醫官過來瞅瞅嗎?」佟妍不安的直盯著那疤,擰著綢布的縴手卻不敢擅自去踫。
他似乎很不喜有人踫著那道疤,先前幾回她一不留神,在擦拭中輕輕踫著了,他臉色倏然一變,眸色銳利如劍,甚是粗暴的將她推了開去。
殷監在前,即便憂心那疤有些異狀,她也斷不敢妄自探手踫觸。
「不必,這疤無礙。」仲燁扯下慣穿的豎領滾金線繡蓮的黑衫,利落地穿戴好,將她晾在一旁便離開寢房。
每當他欲離開寢房之前,胸口總會有絲鈍痛,致使他下意識緩住步履,擰起一雙飛揚的墨眉,轉身望向身後的人兒。
佟妍正在收拾,察覺那道灼熱的視線,不解地揚眸回瞅。
「怎麼了?」
仲燁一張俊顏面無表情,那雙宛若千年冰雪的銀藍色眸子卻微微眯起,似乎透過她的臉,看見了某種異象。
燁……燁!開在火里的蓮華……太好了,往後我便喊你燁呵!你有名字了,你不再是沒名字的修羅鬼將了!
胸口忽地一陣椎心的刺痛,仲燁眼前一黑,灰紅色的異象緩緩浮現。
在那終年冒著沸泡的一片血池間,以龍髓與龍骨燒制而成的巨大石柱上,四周是黑灰色的煉獄之景,那女孩一身純淨白色衣裙,笑得眉睫彎彎,手中捏著一朵白色蓮花,與她腳下所處的丑惡景物,頓成,大反襯。
佛袓教我念經,教我怎麼看待那些因果,教我慈悲,教我憐憫……每當我學著這些,我便想起你。
燁,沒有你便沒有我,于我而言,你便是佛祖所說的渡世蓮華,是開在冥界獄火中的那朵蓮華。
「仲燁……你還好嗎?」
那純淨細柔的聲嗓,忽與異象中的女孩相重疊,仲燁身心俱是一震,冷汗涔涔的醒過神,方看清了伸手輕搭在他手臂上的佟妍。
如被烈焰灼傷一般,他猛地甩開了她的手,那力道大得使她往後退了數步,小臉既是詫異,又頗覺難堪。
他這舉動是厭惡她嗎?倘若是,那又為何願意夜夜與她共寢?
「你喊我什麼?」她還未定下神,便听見仲燁冷著嗓音質問。
她怔了怔,囁嚅著︰「我……我沒喊什麼。」
方才一時焦急,她便喊了他名字,依她此前的身分來看,是大不敬的。可不知為何,在那當下,她不由自主便月兌口而出。
「你喊了我的名字。」他忽然拉起她的手腕,逼她不得不抬起低垂的臉。
「有、有嗎?肯定是你听錯了。」她心虛的干笑兩聲。
「再喊一次。」他眯起冷色的雙眸,沉下嗓音命令。
「啊?」她一臉茫然。
「喊我的名字。」他的口吻已顯不耐,神情亦有些暴躁。
她被他吼得心下發慌,支支吾吾的低喃出聲︰「仲、仲燁……」
「只要名字就好。」他又冷冷的回駁一聲。
「……燁?」
燁!異象中的那女孩純潔若白蓮,笑靨芳美,喊著他名字的嗓子是那般天真歡愉。
她,是誰?何以一再浮現在他的異象里?她口中喊的「燁」,那個與他同名的男子又是誰?這些人又與佟妍有什麼關聯?
一個個的謎團在眼前,偏又無法能解,仲燁只覺心煩意亂,身上心底,乃至于腦海之中,俱被纏上了無數的鎖。
「燁?」見他一臉迷惑的閉起雙目,佟妍怯怯的又喊了一聲。
他猛然睜開了眼,眼中全是掙扎與迷惘,驟然松開了她的手,不知在生誰的氣似地,轉身便兀自離去。
「世子爺,不會錯的,暑氣……肯定是暑氣。」用過午膳後,書房里,安墨讓幾個嬌靨貌美的丫鬟手持金絲雲雀毛編織而成的大羽扇,分站四個角落,朝端坐在紫檀木雲龍雕座長桌後的仲燁掮著涼風。
桌案上,一碗已經放涼的春露冬霜茶冉冉飄香,窗邊梅花小幾上的鎏金獸爐亦點上了教人舒心放松的燻香,可仲燁依然感到無比煩躁。
「那氣味仍在,一點也沒散。」仲燁只手捧著陣陣抽痛的前額,始終無法靜下心來。
「世子爺,那是不可能的。」安墨驚惶的低嚷,一邊用著他的狗鼻子使勁地猛嗅。
適逢鬼門關,臨川城里的漢人們,一早家家戶戶便將備好的牲禮素果,連同一疊疊捆好的紙錢一起供上桌,祭拜那些他們根本看不見也模不著的孤魂野鬼,好讓它們早些上路,莫要逗留人間。
那焚燒紙錢的氣味甚是燻鼻,加上又逢盛暑天熱,熱風一刮,便將那氣味一同卷進了王府。
「木蜜香已經點上了,那香氣可驅散各種惡臭,絕不可能還聞得見燒紙錢的氣味兒。」安墨特意走近鎏金獸爐,親自確認里頭的香料是燃著的。
「鬼門關……」仲燁低眉斂眸,一臉尋思之態,微攢起的大手揉著異常沉郁的胸口。
他一向貪靜,心性亦屬冷沉,從不躁進亂了調,可今日,他總覺得體內有股狂亂之氣在沖撞。
他隱約能察覺到,有一種屬于殺戮的血腥之氣,混在那些焚燒冥紙的氣味中,有某些「東西」正伏在暗處,隨時伺機而動。
不要踫我!
驀地,一聲熟悉的嬌嚷穿風而來,仲燁一僵,刷地一聲,倏然從位子上站直了高大的身軀。
「世子爺,您怎麼了?」安墨見主子面色陰沉,又驚又怕的上前問道。
「她在哪里?」仲燁眸冷如劍,甚是懾人。
被那雙冰霜似的眸子瞪著,安墨開始發起抖來,「世、世子爺您說的是誰?」
仲燁發惱,推開安墨便奔出了書房。他明明听見了,而且听得異常清楚,就仿佛佟研是在他耳旁嚷叫。
莫非是那雙身羅剎——胸口驀然一記縮痛,仲燁面色益發冷沉,金線織繡的黑衫隨著他輕快而利落的步伐,掠過了一道道金漆曲廊,如一抹鬼魅的黑影,更似一卷凌厲寒人的黑煙。
「求求你……我真的很怕你,請你別再靠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