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來吧!」
語氣雖是萬分痛苦,說的卻是肯定的話。
她,答應了!
看著近在咫尺的縴瘦背影,蕭靜寧靜靜站在原處,眼中一抹暖意拂過。很久很久以前,也有一個這樣縴瘦的背影蹲在他身前,溫柔的話語中飽含滿滿的寵愛,她說的亦是,「寧兒,上來吧!」
那時他年紀還小,心中只知歡喜沒有別的,立刻高興的飛奔過去撲在母妃背上,用肉乎乎的小手攀住她的肩讓她背著滿宮殿跑摹。
午後暖陽,滿園的笑聲,母妃一次次喚著他的名字,那聲音如同天籟一般動听。
——寧兒,你喜歡什麼樣的女孩子才?
——母妃,什麼是喜歡啊?
——喜歡就是把一個人裝在心里,見不到他時就會想念,見到了就很開心,他高興你亦跟著高興,他難過時,你比他更難受``````
——那我最喜歡母妃!
——哈哈,傻孩子!母妃不會陪你一輩子,等你將來長大了,自會有一個你十分喜歡的姑娘陪在你身邊。
——她有母妃好看嗎?
——當然,我的寧兒生得如此漂亮,將來喜歡你的姑娘肯定也是個傾城美人!
——那她會背我嗎?
——嗯``````許是,會吧!不過寧兒,你是男子漢,怎麼可以讓心愛的女子反過來背你呢?你應該保護她,珍惜她,讓她幸福啊!
——什麼是幸福啊?
——幸福就是,她愛寧兒,寧兒也愛她!
——母妃最愛寧兒嗎?
——當然!
——那母妃你背我去花園吧,我想去放風箏!
——好啊!
``````
而後多年,這世上又多了一個肯背他的女人!
這感覺,真好!
不過,也不是最好!
她為什麼肯背他?那是因為他的威脅!
雖然他並不介意把腿借給她枕著睡,但她好像``````很排斥這樣的親近!
思及此,剛剛好轉的心情瞬間消散,他眸中的暖意退去,直直看著慕容雲略顯瘦弱的後背,一抬手就將重重的身體壓在了她肩上。
原本,他只是一時興起隨口一說,他也清楚的知道慕容雲左臂的傷還沒好,背他上山根本不可能,即便他確實感覺身體不適,也沒真正想過要她背。可當他意識到這個女人在排斥他的靠近時,一股無名怒火自心底蹭蹭冒起,瞬間燒掉了他的理智。
她不想離得太近,他就偏不如她意!
他精壯的身體突然壓下來,即便慕容雲已經做好了準備,卻也有些吃不消。雙腿微微一閃,她險些被壓得躬去,費了好大力才勉強穩住了身形。
暗暗咬牙,她伸手吃力的托起蕭靜寧的腿,用兩個手指勾住食盒後邁開了艱難的第一步。
好在,石階不高,一步的距離也不算遠,背上的人雖然很沉,她勉強也能承受。小心翼翼護著自己的左手,她一邊提氣上石階,一邊在心中默默問候這位裝柔弱的大爺!
尼瑪,這肌肉,這骨骼,這體重,哪里像是爬幾步山就累得要倒下的人,分明就是在故意坑她!
頓覺人生悲涼,她忍不住狠狠的吸幾口氣。那微喘的氣息分外悠長,隱隱透出一絲曖昧,听得她背上的人渾身忽然一震,下意識的收緊了圈住她脖子的手。
「咳,咳咳``````」
被掐得咳出了聲,慕容雲眼底瞬間泛出被嗆的淚花,「王爺,你``````謀殺啊!」
「謀殺你?我有什麼好處?你死了我還得賠上一副棺材!」話雖如此,他卻趕緊松開了手,又暗暗運氣減輕自身的重量,讓慕容雲背起來沒有那麼吃力。
終于得以順氣,慕容雲站在原處歇了片刻,扭頭看一眼肩上某人的冷冰冰的側臉,只得惱火的背起他繼續往上走。
身上的重量雖然輕了不少,可走得久了她還是漸漸體力不支,走幾步就會退一步,有時候甚至半天也上不去一步。明顯感覺到她呼吸加重,蕭靜寧微微側目,看見她額上已滲出細密的汗珠,忽然便伸出手去。
修長的手指停在她臉頰邊上,只觸踫到一縷被風吹起的青絲,他驀地一楞,而後硬生生收回想要替她擦汗的手,身體也一瞬變得僵硬。
沉默片刻後,他輕輕一嘆,正欲開口叫她停下,卻听見她喘著氣問道,「王爺,你有多少斤?」
「與你何干?」想也不想,他就把這個問題堵了回去。
「我就是想幫你算一算,看你有沒有減肥的必要!」
她看過他沒穿衣服時的樣子,她也知道他的身材完美得一絲多余的贅肉都沒有,可是``````真的太沉了!
男子的健碩和女子的縴瘦一比,她立馬覺得自己竟是如此的瘦弱,此刻她真恨不得來一陣風把她
tang吹倒,這樣她就不用再背著某人爬山了。
听聞她是在嫌自己肥,蕭靜寧久久不曾答話,額上突突跳起的青筋卻暴露了他此刻的心情。足足晾了她半晌,讓她背著又走了一段,他才緩緩開口道,「慕容雲,你有沒有背過別人?」
「沒有!」不假思索的回答,慕容雲語氣十分肯定。
很小很小的時候,她身體不好,師父倒是曾背過她。那時候她小小的身子趴在師父寬厚的背上,覺得格外溫暖,乃至她看不清他待她好的真實目的。
而後多年,似乎還有些懷念那樣的溫暖,但她知道此生她亦回不去了!
如今,以她的身份,試問這天下有誰敢讓她背?當然``````身後某個既陰險又厚臉皮的男人是個特例!
回答之後,她忍不住又在心底補了一句,「除了你這怪胎,有哪個男子會讓一個女人背他?」
對她的回答尚算滿意,蕭靜寧終是說道,「放我下來。」
「啊?」
累得有些恍惚,她沒听清。
「我讓你松手!」
「哦!」
一瞬,如同被壓榨多年的奴隸突然獲得解救,她毫無預示的松開手,差點將蕭靜寧直接丟下山去。
長腿一邁才險險站穩,蕭靜寧不悅瞪她一眼,隨後徑直繞過她朝著山上而去。眼睜睜看著他從身邊走過,邁著穩當的步子漸漸走遠,慕容雲忍不住再次將他大爺狠狠問候了一遍!
她背得辛辛苦苦,這妖孽不感謝也就算了,竟連個好臉色都沒有。
可惡!
兀自站在原地看著他的背影,慕容雲一手撐腰,一手擦汗,歇了半晌才揚聲喊道,「王爺,我們到底去哪兒啊?」
莫名其妙被拉到山腳下,又莫名其妙當了一回苦力,她看著手里的食盒天真的想,該不會是要去山頂賞日落吧!
腳步未停,蕭靜寧清冷的聲音自上方傳來,只簡短的說了三個字,「香山寺。」
這座寺廟建成至今已十年有余,知道的人卻不多,寺中加上住持一共也才九人。
緩步走在山道上,慕容雲抬眼看著那長得望不到盡頭的石階,漫不經心的數著,亦步亦趨跟在蕭靜寧身後。越往上走,風景越好,空氣也越發清新,待到山回路轉,石階的盡頭豁然開朗,一座看起來雄偉莊嚴的寺廟赫然出現在她眼前。
門口有兩個小沙彌正在掃落葉,遠遠的瞧見了他們,立即蹬蹬的走了過來,面向他們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施主快請,住持他已經等您很久了!」
「好!」輕聲答了一個字,蕭靜寧臉上的神情變得嚴肅起來,抬腳跟著他們兩人走了進去。
抬頭看著寺門上三個蒼勁有力的大字,慕容雲還是有些反應不過來,她著實沒想到蕭靜寧竟真的會來寺廟這種地方!
以他的性子,怎麼看也不像是信佛之人。他來拜什麼?平安?姻緣?亦或是超度那些死在他手下的亡魂?
腦子里諸多思緒翻涌,眼瞅著他們幾人已經拐進了大殿,她才連忙提著食盒跟了上去。
寶殿佛像,梵音裊裊,她剛一踏進這大殿便覺躁動的心漸漸平靜下來。
九鼎香爐中幾柱清香,繚繞出怡人的味道,輕輕一嗅就覺徹骨的舒心。她忍不住深吸兩口,而後長長吐出一口濁氣,自見到納蘭時就混混沌沌的腦子瞬間清醒了許多。
自記事起這是她第一次來寺廟,小時候師父從不許她來,後來她對這種地方也就漸漸沒了興致。她一直認為,求佛不如求己,佛祖治不好她的病,佛祖也改變不了她的宿命,既如此,她又何必再來!
直至方才,那悠揚的梵音乍一入耳,她忽然覺得前所未有的舒暢,似乎每一個音符都熨帖至心底。
像她與蕭靜寧這樣的人,平日里見慣生死,嗜血如常,確實應該多來這種地方坐一坐,好洗淨心中因殺戮而起的戾氣。
緩步走在這寬敞的大殿中,她抬眼仔細看著上方莊嚴肅穆的神像,並未听見蕭靜寧和那位住持都說了些什麼,甚至連蕭靜寧喚她的名字也沒听見。
輕輕喚了兩聲,見她竟毫無反應,蕭靜寧無奈一嘆,只得抬腳朝她走去。
「你看什麼?」
低沉的聲音在她耳邊驀地響起,她驚得回神,看著那張近在咫尺的臉連忙道,「我看這些佛像呢!」
「跟我進去!」
「哦。」
輕聲應下,她擰著食盒走在他身後,乖巧得如同誰家的小媳婦一般,走近了,她才看清楚那個面容和善身形略瘦的老住持。
他一臉花白胡子,看起來至少八十有余,卻沒有龍鐘老態。那雙合攏的手掌上有微微突起的青筋和厚繭,雙目炯炯有神,眼底透出內斂的光芒,一看便知是位得道高僧,且是位武僧。
出于禮貌,慕容雲走到他身前便低頭一禮,還未開口卻察覺到他異樣的目光。
不由
抬頭,她看見他眼中一抹驚慌,擰眉看著自己甚至有幾分避之不及的意味,她頓時一楞。
是她人品太差?還是她曾經打劫過這里?
為何這老住持用這種奇怪的眼神看她?
站在一旁,蕭靜寧也注意到兩人的異樣,深邃的鳳眸中浮起一抹疑惑,他隨即開口喚他們回神。
頓覺失態,老住持很快掩去了眸中的驚訝,沖慕容雲頷首致歉,「阿彌陀佛,老衲失禮了,還請施主見諒!」
「大師言重了。」並未從他身上感覺到任何敵意,慕容雲索性大方回以一笑,不做多想。
「施主第一次來寺廟?」
「大師怎知?」心中有些驚訝,慕容雲定定看著他。
從容一笑,他不答反問,「施主覺得這里如何?」
雖然不明白他的用意,慕容雲頓了頓還是將心中所想緩緩道出,「山澗靈氣聚斂,寺中梵音繞梁,殿內寶相莊嚴,見之令人心安,聞之令人平和,我覺得此處甚好。」
「阿彌陀佛!」立時寬懷一笑,他聲如洪鐘,「施主果然見解獨到,由此可見您確實與佛有緣!」
與佛有緣?
這是要度化她嗎?
心下不由一慌,她趕緊道,「我瞎說而已,讓大師見笑了!」
「施主何須自謙。」淡淡一句,他隨即不再多做糾纏,轉而看向一旁的蕭靜寧道,「蕭施主,時辰到了,里邊請吧!」
「好!」輕聲應下,蕭靜寧抬腳欲走,卻又停下來看了一眼身後的慕容雲。似乎在思索著什麼,他頓了片刻才到,「不用跟著我,你去外邊吧!」
「哦!」有些失望,慕容雲忽然很想知道大殿後邊到底有什麼。
「食盒給我。」
「喏!」伸手遞過去,她依舊沒有想走的意思,蕭靜寧隨即抬眼看向殿外,示意她現在就出去。
頓時有種某人是在卸磨殺驢的感覺,慕容雲無奈一嘆,著實不想把自己和驢相比。轉身,她大步走出殿外,看一眼干干淨淨的地面,隨即朝著左側的偏殿而去。
殿內坐著兩個小沙彌,他們認真誦經,見慕容雲走進來只是輕輕點頭一禮,隨後又低下頭去繼續念著經文。負手走進殿內,慕容雲將一排佛像全部細看了一遍,實在沒一個認識的,這才將注意力落在了那個精致的簽筒上。
抽簽問佛,這種事情她以前從未做過,今日卻突然來了興致。
緩步走上前去,她拿起簽筒來回搖了幾下,學著記憶中的樣子閉目等待竹簽落地的那一刻。只听見‘啪嗒’一聲,清脆悅耳,她睜眼放下簽筒,隨後才彎腰去撿。
削得平整的竹簽上只有頂端一點朱紅,薄薄的竹片兩面都是空白,沒有一個字。她楞楞看著手里的竹簽,不由暗罵一聲,「坑爹!」
往日她一直覺得自己的人品是上上等,今兒到了這香山寺一再受挫,她方才覺得自己或許、可能、大概、人品確實不咋樣!
先是老住持看見她一副見了鬼的模樣,而後又抽出一支空白的簽,她似乎與這深山里的寺廟不太處得來。想起剛才那住持還說她佛緣深厚,她忍不住自嘲一笑,完全是騙人的鬼話。
素手一揚,她將手中的竹簽重新拋進了簽筒里,隨即轉身打算離開。那兩個小沙彌見她不解簽,立即起身說道,「施主,我們寺廟的簽很靈的,您不問點什麼嗎?」
一片空白,要她如何問?
看一眼那簽筒,慕容雲勾唇一笑,「我抽了個什麼都沒寫的簽,不知道能問出點什麼?」
她一心問佛,可是佛祖似乎不太願意搭理她,索性就不問了吧!
話音剛落,那兩個小沙彌不由一驚,「世靈簽?施主您竟然抽到了世靈簽?」
見他們很是驚悚的樣子,慕容雲不由納悶道,「何為世靈簽?」
雙手穩穩合十,他兩人鄭重喊了一聲佛號,這才解釋道,「施主有所不知,這簽筒中有九九八十一支簽,只有一支是世靈簽。師父曾說過,佛渡有緣人,只有與佛祖三世有緣之人才能抽到這獨一無二的世靈簽,只不過這簽小僧解不了,還需師父親自為施主您解簽才行!」
整整八十一支簽,慕容雲偏生抽到了這支空白的,听他們兩人一說才知這支簽似乎別有深意。忍不住微微一哂,她點頭應下,卻不打算去找那位住持解簽。
想起方才那老主持看她時的神情,再思索一下這獨一無二的簽,她忽然覺得,師父曾經堅決不讓她進寺廟是非常正確的決定,她似乎不該來這香山寺。
沒有回答,她笑得有些無奈,轉身走了兩步卻又折了回來,掏出幾張貼身帶著的大額銀票塞進了功德箱。眼尖的小沙彌看見了那銀票上的數目,驚得一楞,隨後趕緊道,「阿彌陀佛,施主如此仁心仁德,將來必登極樂。」
「極樂?暫時還不想去!」並未在意,慕容雲轉眼看著他,語速不急不緩。
听她說罷小沙彌才
驚覺自己失言,瞬間紅了臉,連忙指著身旁那一排小小平安符道,「施主,求個平安符吧,保家人健康平安。」
「呵,不必了!」
「施主,這些平安符都是師父親自開過光的,非常靈驗,您就拿一個吧!」為表歉意,他固執的勸說。
見他一臉誠懇,慕容雲終是拗不過,只得轉眼看向那一排被疊成三角形掛在木架上的符紙。
小小的符紙用紅線穿著,隨風輕擺,依稀可見里邊用朱砂寫的梵文,慕容雲微微擰眉看著,這玩意兒能佑人平安健康?
罷了,人家一番好意,她就勉為其難拿走吧!
伸手過去取下一個,她忽然想起家中的傻丫鬟落霞,立即問道,「我可以多拿兩個嗎?」
「當然可以。」
忙不迭點頭,他終于舒心一笑,隨即見慕容雲接二連三拿了好幾個。
自己一個,落霞一個,林叔一個,雲絕一個,小肉團一個,還有``````納蘭一個。看一眼掌中六只明黃色的平安符,她忍不住扭頭看向大殿的方向,猶豫著要不要再拿一個?
以蕭靜寧的性子,怕是對這些東西很不屑吧,算了,還是別自作多情了!
將手掌緩緩合上,她旋即對小沙彌輕笑著道了一聲謝,這才抬腳走了出去。
正殿後方,蕭靜寧筆直跪在蒲團前,面向上方的一塊靈位鄭重的磕頭。一臉肅穆的老主持將三支清香點燃遞給了他,他再三拜過後才將其插/進了香爐。
用楠木雕刻的靈位上只寫了‘葉氏如沁’四個墨色大字,連身份與立位日期都未寫,乍一看根本不像是供奉的親人牌位。偌大的往生台上僅有這一面牌位,難免讓人覺得有些孤獨。
待他上完香,住持隨即悄無聲息退了出去,留他一個人在這里與母親說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