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獻三年
深夜沁涼如水,皇城中心帝王宮殿如死寂般安靜。
寢殿里擺著一具華貴的棺木,躺在里頭的女人臉色蒼白如紙,遠遠看像是睡著了,卻似仍難擺月兌那好長好長的噩夢。
棺木旁坐著一個高大男子,原本濃眉橫飛、輪廓明顯的臉龐應該是好看的,此刻看來卻是極度疲憊憔悴。他怔怔地看著那女人發呆,幾次撫上她的臉頰,又頹然坐了回去,陷入長考。
良久,那張憂傷的臉像是終于想出了什麼結論,薄唇輕啟道︰「傳石軒來。」
話語雖輕,一旁的近侍立即領命飛奔而出。
男子徐徐走出殿外,斑斕星空下,一個人孤伶伶地站在巨大的宮殿中,四周寂靜,風寒入骨;他嘆了口氣,自懷中取出一個赭紅色錦囊,看了一會兒,輕輕地壓在胸前。
「柔萱,朕若是失敗,很快就會去陪妳了。」
※※※
天未破曉,薄霧籠罩著校場,激昂的鼓聲中,一群男孩持劍或持刀兩兩捉對廝殺,旋轉翻飛間盡是激烈的拚搏,頗有你死我活的肅殺氣氛。
其中有兩個特別出色的孩子更是打得難分難解。鼓聲越來越激昂,旁人勝負皆已分,他們仍是纏斗不休。好不容易個頭較小的男孩終于有了破綻,高大的見獵心喜,毫不猶豫地就朝對方當頭劈下。眾人知道這下非死即傷,即便已習以為常,卻是不願親眼目睹,于是紛紛撇過了頭。
電光石火間,高大男孩的刀被架住了,且架住它的還是一把木劍。高大男孩一愣,往後退了一步,瞪著手持木劍的白衣女子,正是師姐司徒星。
刀下男孩發現逃過一劫,迅速滾了開。
司徒星彎下腰,討商量似地笑道︰「大家都是師兄弟,別玩那麼大行不行?」
高大男孩啐了一口,怒道︰「又是妳!憑什麼多管閑事?!」
她嘆了口氣,脂粉未施的臉上滿是無奈,「唉,都贏了,沒必要殺人吧?大不了等等師傅來,我替你作證吧。」
男孩面色鐵青,這是他難得除掉主要競爭對手的機會,偏偏司徒星的輩分大,自己又打不過她,只能悻悻然提刀走開;走了幾步,忍不住回頭罵道︰「假仁假義!妳能活到現在還不是靠春熙師傅!要真那麼行,早就入宮在羽林騎下當差了!」
她站起身,想說什麼卻忍住了,只是微笑。
等男孩走開了,她才想起一件事,立刻腳底抹油地往不遠處的樹林內跑,果然不久後就听到校場傳來一聲大吼︰「司徒星!妳給我滾出來!」
「好險沒被馮喜師傅逮到……」她輕拍胸口,驚魂未定。天色漸亮,陽光穿透茂密的林葉照在地上,幾片陰影幾點光,隨風搖曳,婀娜多姿。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自己的每一日都在模魚打混,有點平淡無奇,她突然覺得這樣的生活很可悲,盯著陰影和光的游移,不禁嘆了口氣。
「石頭一直在發亮,我卻在這閑著惹人厭呢。」
※※※
皇城最熱鬧的酒肆里,男子打扮的司徒星正在跟她對面的人大發牢騷。
「石頭,世道真的不同了,從前咱們肝膽相照彼此照應,就像一家人,三位師傅也是情誼甚篤,怎麼現在的孩子為了求勝,對師兄弟情誼完全不顧念,招招致命呢?」
她越講越憤慨,對面的石軒卻慢條斯理地喝著酒,她只好繼續講下去。
「馮喜師傅鼓勵大伙兒不留情面也就罷了,他向來就是個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老頭,春熙師傅和炎輝師傅也都默不作聲由著他去。唉,太殘忍了,太殘忍了。」
她連連感嘆,一仰而盡,白皙臉上因為激動而浮出朵朵紅暈。石軒注意到附近的人在打量她,于是用冷若冰霜的眼神瞪了過去,那些人立刻轉移視線。
「可以請妳喝水就喝水,別假裝自己在喝酒行嗎?」
「我哪有假裝?我只是口渴喝得快。」她有點委屈了。
「弱肉強食,古今不變。若妳不是女子,好幾次我也想殺了妳。」不知道她是貴人多忘事,或是根本不當一回事。
洪武帝不信任原本屯守帝都宮廷的南北二軍,因而創立了貼身的羽林禁軍,繼位的帝王沿用至今。其中由陣亡將士遺孤所組成的羽林孤兒,更在羽林禁軍中佔了一大半;他們受的考驗比別人嚴酷,競爭也更激烈,往往還在訓練時就借機除去潛在敵手,力求月兌穎而出。
「有嗎?」她歪著頭想了想。他不知道她是真不記得還是不想記得。她回顧完腦海中的記憶,又恢復嘻皮笑臉的樣子,「你是有幾次可以殺我,但你舍不得下手。」
他眼皮一掀,刻意忽略她的話,「那些孩子沒錯,人要活,就要夠狠。師傅也沒錯,若不成材,死只是早晚而已。」
他語重心長,她卻不置可否,眼神飄忽;他知道她又想起了誰,果然,下一瞬,她開口了。
「昨日那個不甘心的孩子,盯著人看的樣子很像葉亦師兄……」
「妳近來還會夢見他嗎?」他在心里嘆了口氣。
見她沉默沒有回答,他頓時了然。「都離開多久的人了,一直放在心上做什麼呢?」
「我只是在想,你們所說的弱肉強食,像葉亦師兄這樣被迫離開的人不知道怎麼看待?」她垂下眼睫,腦中又浮現從前的種種。
「誰管他怎麼看待,自個兒不爭氣,還能怪誰呢?」他話鋒一轉︰「倒是妳,還好意思說馮喜師傅的不是。我若是師傅,哪容得下妳經常在那邊搗蛋作亂?一刀把妳砍了省得煩心。」
「你不會嘍!」她呵呵笑著,悠哉地喝水,他卻感受到笑容背後的情緒,不由得又多說了幾句。
「情誼,是存活下來的人才講究的東西,別太天真了。春熙師傅不是常告誡妳麼?當斷不斷,必有後患。」
阿星自幼苦練時樣樣不輸他,卻始終沒有被交付任務,固然是春熙師傅心疼她,也是因她性情過于純善,對于弱者有憐憫心。
他們比任何人都靠近帝王,受的訓練比別人更加嚴苛,才能迅速替陛下辦好見不得光的骯髒事,就算不是殺人放火,也是相去不遠,如何托付給她?
見他似乎陷入了自己的思緒,她懶洋洋地道︰「你明明就生得挺好看,別板著一張臉了。」突然整個人貼到他眼前,兩手捧住他臉頰,「石頭,笑一下。」
「妳干什麼?!」他果然大吃一驚,她收回手,見他臉上泛起可疑的潮紅,嘻嘻笑道︰「這樣好看多了!」
他惱羞成怒,「一點女孩子家樣子都沒有!」
見她絲毫沒有羞愧之意,反而注意起外面的風景,他忍不住又在心中嘆息。這二十年來她身邊全是男人,的確沒有可以效法或比較的對象;幸好雖疏于男女之防,但一同生活的不是閹人,就是怕被春熙師傅閹了的人。
「宮里頭,是什麼樣子啊?」她很好奇,石軒卻不太喜歡提。
「妳听三位師傅說得還不夠多?」
「當然不夠。他們見多識廣,很多事都不稀奇了,我想听你說嘛!」
「挺大的。里面每天都有人死。」
她白了他一眼,「你們所有人都去過,就我沒去過,形容得詳細點行不行?」隆獻帝即位後,石軒和一批師兄弟經過激烈的競爭後,被安插在新帝身邊,現在真的就只剩她一個沒進過宮了。
他以沉默代替回答,意思是--懶得理她。
真薄情……幸好她又想到了新樂子,興致勃勃道︰「正月十五上元節一起去賞燈?我連面具都準備好了。」
他爽快地一口回絕︰「不要。」
「石頭……石頭……求求你了!」她雙手合十,目中泛淚,只差沒有下跪了。
皇朝每年正月十五,無論帝王後妃、內侍宮娥,人人戴面具賞花燈。起先只在宮中,宮人精心準備,爭奇斗艷,後來流傳至民間,逐漸變成皇朝盛事。
「上元節那日宮里有盛宴,我走不開!」他瞪她。
她垂下了頭,「我知道你現在被選為中郎將了,還沒機會跟你說聲恭喜……」隆獻帝即位後親自挑選新的羽林之首,中選的就是石軒。
她無精打采的模樣突然讓他有些不忍。半年不見,她神情間仍流露出從前的古靈精怪,卻似乎少了一些爛漫天真……他正默默打量,她卻忽然開口︰「石頭,你們走了以後,我有點寂寞。」
他心頭一緊,看向她,她卻繼續望著街道上的行人,彷佛不敢看他。
「我不能成為羽林軍,年紀大了,也不需要再與孩子們比試了。如果我不是整日都在玩,也能為皇朝做些什麼,那就太好了。」
不能心軟,這是她的苦肉計……但他確實嗅到了她話語里的寂寥,竟不知該如何應對。「怎麼?後悔當年沒丟下我去浪跡天涯?」
她抬起頭望著他,「你希望我走嗎?」
他不說話。
她等了好一會兒,笑道︰「打從我有記憶以來,三位師傅便是我的父母,你便是我的兄弟,我也舍不得你們,沒後悔嘍。」
「傻瓜。」他別過頭,低低說了一句。
她微微一笑,又替自己倒了杯水。石頭老是這樣,明明心疼她,嘴上卻硬得不得了。
他又把頭扭了回來,「不過妳別以為說這些我就會陪妳去賞花燈。」
※※※
「這個如何?」她拿起黃色面具戴在臉上,配合上頭的舞獅圖案手舞足蹈起來。
「……」
「還是這個好呢?」她換了一個紅色鬼怪面具,伸手掐住石軒的脖子,嘴里發出古怪的低吼聲。
「這是第六個了,妳到底準備了多少個?」
「唉,上元節一年就這麼一次,當然得戴一個我最鐘意的。」趁他還沒反悔,她連忙擺出可憐兮兮的表情。「石頭你的準備好了?需要我借你一個嗎?」
他瞄一眼她堆成小山似的面具,冷道︰「我自己有。」見她躍躍欲試,隨時想把那個紅色鬼怪面具套到他臉上,他自懷中掏出自己的,斷了她的念頭。
那是一個綠色面具,顏色沉甸甸的,頗具質樸之感。
她接過仔細端詳,「這不是幾年前我送你的嗎?」
「將就著用還行。」
「什麼還行!當初我看了好久,就這個最好看!」她激動不已。
「得了,我才告假兩個時辰,妳行行好快挑一個出門吧。」
「那我就戴你的好了。」話說那時候她自己也挺想要的,好不容易才依照原本的設想送給了石軒,就是覺得他適合。
見她沒意思再逼他戴那個紅色鬼怪丑面具了,他從那一堆中勉強選了個還行的,起身欲走,沒想到她走了幾步竟又面露猶豫之色,回頭眼巴巴看著那個黃色的舞獅面具。「我左瞧右瞧,小獅子還是挺可愛的……」
石軒受不了了,「妳想帶就帶,全部都拿著也行,就是別再全部試一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