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再興端起茶碗,只是象征性的抿了抿,沒什麼真正的興趣。在路上,他已經嘗過所謂的茶,包括茶聖陸羽大力推廣的煎茶法,基本無愛。
杜甫卻非常喜歡喝茶,甚至顧不上形象了。好在李再興從見到杜甫的第一眼起,就沒感覺到什麼詩聖的光芒,已經見怪不怪了。
「你怎麼不喝?」杜甫連喝了三杯,這才發現李再興對茶沒什麼興趣,連忙說道︰「這菩提寺的茶可是很有名的,你不嘗一嘗?」
李再興掩飾的笑道︰「在般若寺喝慣了山泉水煮的茶,喝不慣這井水茶。」
杜甫愣了一下,自失的笑了笑︰「這茶本來就以坐禪僧人所制為上,尊師是隱世的大德,自然精于制茶。又有名山清泉烹茶,當然味道極佳,倒是我有些見笑方家了。」
李再興抬起手,揉了揉眉。杜甫在菩提寺大概過得很郁悶,這樣的茶平時也沒什麼機會喝,今天有些失態,吃飽了飯,喝飽了茶,這自尊心又開始作祟了。他連忙岔開了話題,對陸護說道︰「阿護,你和智遠在這里煮茶,我和杜兄再去欣賞一下其他的畫。杜兄,請!」
杜甫起身,和李再興一起向前走去。他們欣賞完了吳道子的那一幅《禮骨仙人圖》,又來到一個側殿,杜甫舉著燈,照著牆上的壁畫,輕聲笑道︰「賢弟,知道這是誰的大作嗎?」
李再興仔細打量了一番,他對畫沒什麼研究,充其量只是直觀上的好看與不好看,對唐朝的畫家,他也只知道吳道子,沒辦法,畫聖的名頭太響了,就算是外行也听說過。其他的畫家嘛,他就兩眼一抹黑了,杜甫這麼說,他也只好虛心請教。
杜甫輕笑一聲︰「這是開元九年進士的畫。」
李再興還是一頭霧水,開元九年的進士是哪位高人?
杜甫見李再興還沒猜出來,進一步提醒道︰「此人詩名不亞于太白兄。」
李再興尷尬的笑了笑︰「我從小在山里長大,除了太白兄和杜兄,知道的詩人有限。」
杜甫覺得無趣,模了模腦袋,苦笑道︰「說起這人,我自然是不值一提,就是太白兄恐怕也要稍遜一籌。王維王摩詰,你總听說過吧?」
李再興一愣,隨即在心里罵了一句,這菩提寺究竟是什麼來頭,不僅有吳道子的畫,還有王維的畫?王維他知道啊,再沒文化的人也知道「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吧。不錯,好像他也善畫,只是沒有詩名那麼響罷了。
「王維還是開元九年的進士?」
「不錯。」杜甫臉上的笑容淡了淡,多了幾分苦澀︰「剛才賢弟說我是大器晚成,其實我也知道這是賢弟安慰我的話。我今年已經三十九,明年就四十不惑了,可是我看不到一點成大器的希望。父祖皆已故去,我不可能從蔭入仕,科舉倒是應過多次,奈何學問淺薄,多年蹉跎,一無所得。可是進士及第又如何,這位王摩詰倒是少年成名,進士及第了,可是他現在只怕後悔莫及。」
「這是為何?」
「嘿嘿,我就跟你說說王摩詰的事吧,好讓你對科舉有一個更直接的印象。」
王維少年成名,二十歲中進士,可以說是天才絕倫。進士不是那麼好考的,俗話說得好︰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二十歲中進士絕對是一個非常罕見的事。王維中了進士之後,仕途卻依然不順,原因嘛,很簡單,他得罪了一個人,一個對他有恩的人。
當今天子的妹妹玉真公主。
玉真公主原本是王維的伯樂。王維前一年參加科舉,未能及第,後來由岐王引見,在玉真公主面前展示了一下他的才藝,被玉真公主一眼相中,推舉參加考試,當年就及第了。有玉真公主的照拂,他及第之後就被授予了太樂丞的官職。太樂丞是八品下,已經超過了進士及第後通常授予九品官的標準,應該說,這是一個非常不錯的起點。
「可是,他這個太樂丞沒做多久就被貶了。」杜甫苦笑一聲︰「原因很荒唐,說是伶人舞黃獅子,他身為太樂丞,被牽連了。實際上的原因卻是他少年得意,及第之後又逢新婚之喜。」
李再興詫異的看著杜甫,心道這詩聖不僅沒有詩聖的光圈,還有點八卦啊。這話說得,你干脆說王維是玉真公主的相好算了。至于嗎,與李白齊名的大詩人,居然會做玉真公主的男寵?
「看賢弟這副表情,一定是不信了。」杜甫早有所料,接著說道︰「開元九年二月,王摩詰中進士,三月,授太樂丞,六月成親,十月被貶為濟州司倉參軍;開元十四年棄官回京師閑居;開元十九年,其妻亡故,至今二十年,王摩詰一直未娶;開元二十三年,為右拾遺,次年遷監察御史……」
听杜甫說完了王維的仕途經歷,即使李再興對大唐官制不怎麼熟悉,也能聞出其中權色交易的味道,不由自主的「哦」了一聲。王維當初被貶哪是因為什麼黃獅子,分明是他結婚,玉真公主不爽了,所以要折騰他。後來為什麼又升官了,因為他老婆死了,而且一直沒娶。為什麼不娶?恐怕不是不想娶,是不敢娶。換句話說,什麼進士,不過是玉真公主養的一條寵物狗,要你生就生,要你死就死。
詩好又如何,畫好又如何,音樂修養高又如何?公主不爽,就讓你立刻下崗。
李再興調侃道︰「這個……杜兄對王摩詰很熟悉啊。」
見李再興明白了他的意思,杜甫長嘆一聲︰「我和王摩詰也是詩友,相交雖不甚厚,也算是點頭之交。更何況,我說這些不是為了背後詆毀他,他其實是個可憐人。我想說的是我自己。」他看了看四周,又講起了自己的求官經歷。
杜甫的祖父早就去世了,他的父親官位有限,到死的時候也不過是個縣令,根本不夠資格把杜甫帶入仕途。所以杜甫只剩下兩條路,一條路是自己去考科舉,一條路是干謁權門。
科舉,杜甫參加過幾次,都沒能及第。最讓杜甫覺得郁悶的是天寶六載的那一次,奸相李林甫生怕舉子們在皇帝面前說他的不是,居然一個都沒取,還在天子面前說什麼天下大治,野無遺賢。他輕飄飄的一句話,就把數千人的希望全部打得粉碎,其中就包括杜甫。
玉真公主可以左右王維的生死,李林甫能左右更多人的生死,在他們面前,進士算什麼?
「我的好友岑參是天寶三年的進士,授右率府兵曹參軍,幾年下來,晉升無望,為了尋求出路,去年出塞,遠赴安西,到高芝仙幕府去做掌書記,也不知道能不能活著回來。我的另一個好友高適,年近半百,去年才中了進士,授封丘尉,最近有詩文來,說他迎來送往,鞭捶百姓,身心俱疲……」
杜甫嘮嘮叨叨的說著,將他知道的那些進士的仕途遭遇講給李再興听。這一類的言論,李再興之前就听李泌講過一些,現在听杜甫說卻更有感觸,因為杜甫提到的這些人都是後世亨有大名的詩人,杜甫本人就不說了,岑參、高適,那過都是著名的邊塞詩人啊,沒想到他們就算是中了進士,仕途依然如此艱難。
難怪杜甫對科舉不太感興趣,一心想干謁權貴了。這不是他自甘墮落,而是生活所迫。中舉在後世听起來很威風,可是現在還沒到那時候,充其量只是一塊吊在讀書人面前的胡蘿卜,也許有開創風氣的作用,然而就目前而言,不過是聊勝于無,起不了什麼大作用。
杜甫如此,那李白就更不用說了,家世都說不清楚,連試一試的可能性都沒有。難怪他根本不朝這方面想,一心要以縱橫術取富貴。
「這麼說,這科舉……確實沒什麼用啊。」
「也不能說一點用沒有。」杜甫長嘆一聲︰「對于宦官子弟,科舉不過是一塊可有可無的雞肋,可是對那些普通百姓來說,這畢竟是一個機會,哪怕是一個微乎其微的機會。科舉之前,普通百姓連這一點機會都沒有呢。」
李再興也嘆了一口氣︰「通則不痛,痛則不通啊。」
「什麼?」杜甫有些詫異的問道。
「我是說,仕途不暢,無才者居高位,有才者無出路,這可是一個隱患啊。」李再興看著牆壁上王維的畫,卻沒有了觀賞的興趣,反而有一種莫名的焦躁。這幅畫和吳道子的一樣,可能都存不了太久了。大唐盛世就像一朵煙花,已經到了最璀璨的時候,接下來,將化作一地灰燼。長安也好,洛陽也罷,都將成為一個殘酷的殺戮場。
我何去何從?
杜甫咀嚼著李再興的話,感慨不已。李再興這句話是句大白話,一點也不深奧,卻一下子點出了要害。他用醫學上的話來對比朝廷的危機,用人體來比喻國家,實在是再恰當不過。國家的危機,不就是因為言路不暢、仕途不暢嗎?讀書人找不到出路,不僅不能為國家效勞,還會成為國家的隱患。既然岑參能遠赴萬里,入高仙芝幕府,難道不會有人去更近的範陽,入安祿山的幕府,為他出謀化策?
這可不就是李再興所說的不通則痛,這一痛,恐怕不是小痛,而是痛徹心肺的劇痛啊。
杜甫越想越害怕,越想越心驚……周一,照例求推薦,求上榜!